书城小说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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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匹狼是他回头时突然间发现的。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堆灰灰的脏雪,他的眼睛由于饥饿,长时间在雪野里辨别方向,已经看得不太清楚。但他心里是清楚的,这么洁净的雪野,怎么会有一堆脏雪呢?他闭上眼睛,让眼睛好好休息片刻,再睁开眼看时,他发现那堆灰灰的脏雪在慢慢地蠕动着,是向着他这边走来的一个活物。他的大脑和眼睛同时运作,终于确定那是一匹狼。在确认的一瞬间,他的心猛地提起来,头皮一下子炸开了,饥饿也叫恐惧给冲散了。

在新鲜的雪的铺陈下,地上柔软起来,寒冷的气流也变得柔和多了,不是太冷,可现实中的困境使他从心底往出冒冰森森的凉气,他两眼紧紧盯着慢慢走过来的狼,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用一只手揽着紧紧靠在他腿上的黑眼圈,另一只手按捺住肩头上的鹰。鹰早已瞪圆两只警觉的眼睛,翅膀像雨伞似的一张一合想要撑开了。这是它要出击的前奏。他轻轻拍了拍鹰的翅膀,按住它不让它出击,此时的它饥饿又疲惫,去攻击那匹狼是很危险的。他不想叫鹰去做无谓的牺牲。

狼越来越走近他们,它用贪婪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他从它的目光里看出了那是一匹饿狼,它的脊背弓着,上面的毛很乱,还粘在一起,像一个几天没有梳头洗脸的窝囊女人,蓬头垢面,瘪瘪的肚子上有一块毛不知被什么撕扯掉了,露出脏乎乎的肚皮,向他们一步一步逼过来。他一边护着黑眼圈,用手抓住鹰的腿,一边往后退着,不时向狼大吼一声,做出毫不畏惧的样子。那匹狼一点都不怕他,停下来盯着他们,像在思考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他们进攻,考虑完又向他们跟前一步一步地靠近着,近得都能看到狼嘴里吐出的腥红舌头和那腥膻的气息。

这时候,黑眼圈发出了恐惧的哀叫声,它把身子一个劲地往他的身上挤着,他能感觉到黑眼圈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揽着黑眼圈的那只手也跟着羊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着。这种抖动使他的镇静如同堆砌起来的一滩泥沙,在浪水不经意的冲击下很快就瘫塌了,他的心里更加恐慌。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松开揽羊的手臂,在黑眼圈软绵绵的身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黑眼圈不抖了,却从后裆部淅淅沥沥地排出一些尿水来,撒在了雪地上,洁白的雪地顿时像麻子的脸一样印下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黄坑。他闻到一股尿骚味,在清凉得近乎透明的空气里,尿骚味异常刺鼻,他感觉到自己的裆部也快发出这种难闻的骚味了。他强忍着抬眼看看肩上的鹰。鹰也看了看他。鹰是镇定的,他从鹰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力量,但却是微弱的,他担心如果这时候有一阵风吹来,鹰的镇定会不会被吹走。鹰像他一样,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又在风雪里守着他和羊苦苦挣扎了一夜,已经是又饥又累了。他相信,要是有吃的,他和这只威猛的鹰,是绝对不会惧怕这匹狼的。

可是在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原上,又到哪里能寻找到吃的呢?

他看了看在不远处站住的饿狼,他知道眼前的险境,只有靠他——惟一的人,来想办法解决了。一匹饿狼,一只疲惫饥饿的鹰,还有一头他寻找回来的同样饥饿的羊,它们同他一样,都在寻找生存下去的机会。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紧贴在他腿上又在发抖的黑眼圈,抽出手又拍了拍黑眼圈的脑袋。黑眼圈抬起头,两眼看着他,轻轻地叫唤着,无力的声音里充满了胆怯和恐慌,但它看着他的目光里却全是依赖和信任。他躲开黑眼圈的目光,在心里对黑眼圈说了句:“对不起,我们只好叫你——先走一步了!”

他虽然打定了主意,心里却很难受。这种时候,他不能与黑眼圈患难与共,这很悲哀,可黑眼圈是一只羊啊,羊嘛,迟早都是这个下场。他心想着,黑眼圈前几天在羊圈里心神不定,不顾一切地跳出羊圈跑了出来,看来这都是命里注定了的,黑眼圈命该如此。他这样想着,心里略微安然了一些,为黑眼圈的命叹了口气,弯下腰,一把把黑眼圈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轻轻拍打着,像在哄睡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黑眼圈毫无戒备,任他将它揽在怀里,慢慢地它就不发抖了,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他感受这柔软的一团在自己的怀里散发出一种安静的温暖,他在这温暖中抽出一只手伸进大氅里面的腰间,拔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

小刀是正宗的“英吉沙”刀,不长也不宽,看上去很笨,却很锋利,刀面在雪的反射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来。他闭上眼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刀子捅进黑眼圈的脖子里。他不想叫黑眼圈在痛苦里久留,只想着叫它一下子死去,但是,由于饥饿,他手上的劲太弱小,一刀子没有使黑眼圈毙命,它还是经受了疼痛的折磨。在那一瞬间,黑眼圈的身子像中风似的抖个不停,直到身上的血快流干,它才不抖动了,抬起头,用两只大大的眼睛哀惋地望着他,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像从眼睛里扩散开的悲哀似的,黑得刺眼。他不敢看它的目光,闭着眼睛抚摸着它。黑眼圈在他的抚摸下,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叫声,直到它脖子里的血流光了,才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嘴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身子软倒在被它的血染红的雪地上。

他望了望蹲在不远处一直专心致志看着他的那匹狼,狼看明白了他的动作,很有些惊奇的样子,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又开始跃跃欲试地要再次向他和鹰逼近。饿狼是没有耐心等他的。他也看透了狼的心思,但他明白这时候和他对峙的饿狼已经不太可怕。他有了眼前的这个黑眼圈,就已经看到了饿狼的失败,他嘴角抽动着,冷笑了一下,收回目光,开始收拾地上的羊。他没有像平时宰羊那样悠闲,先剥羊皮,然后再开膛,细致地掏出内脏。眼下,他没有那份心情,也没有那个时间。他慌张地用小刀划开身体还温热着的黑眼圈的肚子,然后把刀放到嘴边用牙咬着,两手伸进羊肚子里,扒出冒着热气的内脏,把羊肺羊肝掏出来。捧着这些东西时他犹豫了一下,转过头来瞅了瞅肩膀上的鹰,又瞧了瞧一步一步逼近来的狼。他将手中的羊肺羊肝使劲扔给了那匹饿狼。

狼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手,还没等到羊的内脏落地,就跳起来扑上去用嘴接住,吃上了。

趁这机会,他把一挂羊肠子掏出来,迅速用刀子割成几截,放到身边的雪地上,示意他的鹰吃。鹰最爱吃肠子,可今天他的鹰却没有往常吃肠子时那么敏捷,它迟迟不动地上的羊肠,蹲在他的肩头,两只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眼睛看看不远处正在吞吃的狼,又看看地上的羊肠子。他把鹰从肩膀上抱下来,放在羊肠子跟前的地上,对它说,我不想和那匹狼单刀直面的斗,我们可能斗不过它,我想着只要它吃饱了,就不会吃咱们,咱们还是保存实力找寻回家的路吧。鹰这才看了看他,开始吃地上的羊肠子。

他看看鹰,又看看狼,拿刀从羊身上给自己割了块肉,急不可待地生吞起来。他饿坏了,吃得太急,气都憋住了,所以,他是喘着粗气吃了好几块生肉的。生鲜羊肉有一股很浓烈的膻味,这味道熏得他都要吐出来了,但他强忍着,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只有用坚强的意志才能让自己生存下来。他抓了几把雪填到嘴里吃了,压了压生吃羊肉的恶心,又掏出酒瓶,酒已经不太多了,他喝了一小口,用舌头在嘴里搅动着,先是让那酒在嘴里慢慢地回旋,刺激够了,然而才一点一点地让酒滑进肚子里,那舒畅的感觉也就那么一点一滴地浸润到他的全身。肚子不那么饿了,感觉身上也有了力气,他停止吃羊肉,看着不远处的狼已经品尝完内脏,正蹲在原地,依旧用虎视眈眈的目光看着他和鹰。他知道这会儿狼暂时不会向他发起进攻的,它吃了东西,没有刚才那么饿,它会动别的脑子。狼是很狡猾的。

他稍微歇息了一下,才剥下羊皮,用刀子割下羊的四条腿,还有黑眼圈的脑袋,用羊皮包了。背到肩上,他回头看了看那只盯着他的狼,笑了笑。他把大半个羊的尸体留给了那匹狼。然后,打了个唿哨,吃饱的鹰飞到他的肩上,他认了一下方向,驮着鹰和四条羊腿,向他认准的方向走了。

他在雪野上又走了一个夜晚。有雪的夜晚像白天一样明亮,没有了风,雪野寂静得可怕,但他已经觉得这不是最可怕的了。最可怕的是困乏的睡意。在雪色里有几次他差点摔倒昏睡过去,每次他都克制住了,他知道只要一睡过去,就完了,他再也不会醒过来的。他不时停下来用雪搓搓脸,这样可以醒醒神。就这样,他坚持着在雪野里又苦熬了一夜。他没有找到村庄,却在这天中午(他想着应该是中午的时间)的时候,他看着昨天的那匹狼,又跟上他了。他从狼脸上的血迹上认出了它,他给它留下了大半只羊,但它在吃完后又毫不留情地跟了上来。

他气愤急了,它吃那么多,肯定吃饱了,但它还是贪得无厌地又跟了上来,看来,这匹狼是不想放过他的,要和他较劲了。他大吼一声,骂着狼,虽然他和他的鹰都很困乏,但他没有办法躲过这场灾难,这回,他决定和狼一搏,只有搏才能保全自己了。

他放出鹰,叫它向狼发出攻击。

鹰冲出去,向狼扑去。鹰吃了羊肉,体力有了些恢复,但狼也吃饱了的,它们搏斗起来,鹰应该是占上风的,它能飞,啄一下狼,飞起来,狼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可鹰两天没有休息了,刚开始还能把狼痛击几下,后来体力不支,有几次差点还叫狼给咬住,其中一次,狼咬住了它的翅膀死死不放,他赶紧冲上去帮忙,用小刀狠命地刺击狼,狼松了嘴,负着伤,狂奔而去。

狼被他和鹰暂时赶跑了。

他望着跑远了的狼,累得大口喘着气,后悔自己昨天给狼留那么多的羊肉,倒叫它吃饱了,养足了精神来跟踪攻击他们。他知道狼是报复性很强的动物,败在了他和鹰的手下,它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就算这次它跑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它还会跟在他们的后面,算是粘上他们了,他得做好和它打持久战的准备。他从肩上取下羊皮里包着的羊腿,昨天晚上他和鹰吃了一只羊腿肉,还剩下三只羊腿。他给鹰割了一些肉喂它吃了,自己一口都没有吃。他明白在这场和狼打的持久战中,鹰是攻击狼的重要力量。他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他要把肉省下来给鹰留着。在与狼僵持的时间里,他要让鹰积蓄更多的力量,他与狼比起来,力量是很弱小的,他只有依靠鹰的强大力量来对付狼。

果然,没多一会儿,那只稍事休息的狼再一次地贴过来,与他不远不近地拉开一段距离,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像膏药似的。他使劲冲着狼吆喝,从地上抓几把雪捏成雪团朝它扔过去,狼很敏捷地躲过雪团,却丝毫没有一点要改变自己决定的意思,还是那样保持距离地跟着他。它是在寻找最佳进攻的机会。他无法忍受狼的冷静,他也知道两天两夜的消耗对他来说,是不再适合和狼打长久战的,这样下去失败的将不会是狼,而是他必输无疑。他于是放鹰去攻击狼,在他的助威下,鹰把狼赶跑了。但时间不长,他发现狼又十分阴险地在他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

这样,他和他的鹰与狼整整地又僵持了一个晚上,他和鹰打败了那匹狼不下十次的主动进攻,狼那双在黑暗中发着灼灼绿光的眼睛,让他有一种快要发疯的狂躁,他的性子不再缓和,又开始急躁起来。他的体力也在与狼的对峙和肉搏中渐渐不支,到最后甚至连吆喝的力气都没了,全靠他的鹰飞上飞下地与狼搏斗着。而他,只有躲缩在一旁,在狼目标攻击性很强的时候,舞着已经被他割净了肉的羊腿骨来保护自己,躲避着不被狼咬到要害的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