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姚仁义拥着被子,蹲坐在租住的地下室床上,呆呆地望着半扇探出地面的小窗。窗外淅淅沥沥落在地上的雨滴溅在窗玻璃上,混了水泥地上的尘土,在玻璃上蓄积着,然后像浓稠的眼泪缓缓地向下移动,流出一道模糊的迹痕,像愈合不良的伤口,看得姚仁义心里异常难过。偶尔,外面有过路的行人,匆疾的脚步闪过窗前,踩踏起一片泥水将玻璃上眼泪似的雨水盖住,整扇窗户似风中的灯光一样黯淡。这个原本熟悉的城市,他已彻底陌生了,陌生到只有秋风和秋雨的陪伴。他心里无限伤感起来,不由自己地眼眶就湿了。
到了这个年龄,人特别脆弱,随便看到一件事物,都会跟生命联系在一起,心里难免凄惶。
刚回到这里那天,他差点找不到曾经的家。一个人相貌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无限改变,城市原来也一样,他离开这座城市十六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六年啊!他七绕八拐,终于找到了被高楼大厦的影子笼罩住的那栋旧六层楼。那栋楼就像年轻富贵、雍容奢华的女人中,脸色苍老、穿着破旧衣裳的那一个,没有光芒,却是如此地扎眼。姚仁义站在另一座新楼的拐角,远远地望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栋旧楼,那是幢安详的楼,不像身旁的这幢,进出的人就像搬家的蚂蚁,感应门是一张怎么也合不扰的大嘴,敞着,喘着,不安着。那么多的房子被拆掉,那么多的气派房子被建起,为什么这幢老楼依旧伫立在这?是为了等他,让他再见证当年的岁月?姚仁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喷薄而出。
这算什么?当年为逃离这里,准确点说,为逃离这个家,更准确点说,是为逃离前妻,他背负着多大的压力,费了多大的劲,才得以脱离开。十六年过去,再次面对这个曾经生活过几十年,也有过无数幸福时光的地方,姚仁义哭出了声。他把袖子塞进嘴里紧紧咬着,不叫哭声发出来。其实,他心里清楚,周围早已不会有人认识他了,那栋旧楼连出入的人都没一个,而在新楼进出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于他已是千山万水的距离,他怎么可能会被认出来呢。况且这么多年过去,能记住他的,除了自己的家人,不会有别人了,但他还是怕路边的人认出他来。他不想被认出,他最怕前妻知道他回来的消息。不管她当年怎样对待他,可最终,却是他抛弃下她和孩子们,他的恩断义绝如同一把匕首,在刺痛他自己的同时,更深地刺痛了前妻和孩子们。以前妻的个性,这样的痛就算过去十六年,即使伤口结成厚厚的痂,也不可能好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再面对记忆中不敢面对的地方,他心里的负罪感越发深重,他不愿让前妻知道,是不想在他们都已经老去的时候,再撕扯那层厚痂,让痛变得更加剧烈。
在有生之年,姚仁义认为最对不起的,不是前妻,而是他的大闺女燕燕。当年她相中了工厂的一位普通工人,是他硬逼着她嫁给了车间的技术员,好听,面子上好看,还能很快分上新楼房。当时,燕燕是多么不愿意啊,可他完全体会不到女儿的痛苦,几乎是以死相逼,女儿拧不过他这个父亲,含泪嫁了。在抛家弃子之前,他一直认为这样做没错,完全是为闺女下半生幸福着想。婚姻毕竟是现实的,而他看到的现实就是技术员比普通工人的家境好,工资高,最主要的是体面。可是,女儿嫁给技术员后,总是被他看不起,当佣人使。
姚仁义自己也是亲身经历着作为一个普通工人被妻子冷落的痛苦,前妻与他一直打打闹闹,就是嫌他是个满身油味的臭工人,尽管他从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妥妥贴贴,不穿工作服的时候看上去像个机关干部。前妻说他身上的味道是骨子里的,他就奇怪,谁也不是天生就做工人的,哪来骨子里的东西?那些机关里坐办公室的人,他们骨子里又是什么味道?前妻从来不听他的说道,甚至到后来都不与他同床,他那时年轻力壮,那种来自生理上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终于有机会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在众人的白眼,子女们的仇恨里,他也要脱离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宁愿离开省城去小地方,也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就是从那时起,他才慢慢领略到大女儿的苦楚,他以为自己是女儿的前车之鉴,却没想倒把她逼进了自己的旧辙,重复着他的不幸婚姻。人说婚姻是一双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他是脱了旧鞋后才深知这个道理的,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再也顾不上燕燕,不是鞭长莫及,而是没有甩动鞭子的那份力量了。
一切都重新开始后,离开省城,虽然内心有负罪感,生活也比较艰辛,但和尊敬他的女人在一起,日子平静,姚仁义很如愿地幸福着。可是,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瞬间就是十几年,他慢慢地变老了,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先是一些小毛病,吃点药打几针,就能对付过去。可事情远远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不久前,他感冒了,吃药打针一直好不了,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做了CT,结果出来说肺部有阴影,怀疑是癌,但不能确定,建议他到省城大医院做个核磁复查一下。CT毕竟没核磁清楚。他没把检查结果告诉老伴,也不想再查。查出来又能怎样?这样那样的折腾治疗,受尽人世间最非人的折磨,结果怎样?还不是一命呜呼!命中如果有这个劫数,躲是躲不过的,那么多大人物得癌症都治不好,他一个普通不过的老工人,还能抵抗得了癌症?他没啥心不甘情不愿的,今世的磨难也是上辈子修来的,当初他舍家弃子,就当是报应吧。
姚仁义甚至都做好了那一天到来的心理准备,到了该把生死想开的年龄啦。听天由命吧。谁知,他的咳嗽总是不见好,老伴起了疑心,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CT检查单,看到上面的“肺癌”两个字,差点昏过去。一盘查,姚仁义瞒不过去,说医生只是怀疑,没有确诊,算不得数。癌症可不是闹着玩的,老伴催促他赶紧上省城医院去做核磁。没办法,他答应去查,但有个条件,只能他一人去,不要任何人陪。他留有私心,真去了省城,他能不忆旧吗?忆起旧来,他能不失态吗?再说,他也很想见一下自己的子女。老伴似乎明白他的这个心思,也不说破,让他只身来到省城。
十六年来,姚仁义再没回来过,省城的变化太大,消费更吓人,从小城带过来的钱经不住在省城用,他得省着点。他还想得给老伴留点,万一他真的不久人世,老伴以后的生活总得有着落。
为能见到每个子女一面,姚仁义想在离家不远处找个地方住下。宾馆太贵,连一些小招待所住一晚上也要上百块钱,他住不起,就盯着电线杆子上贴的租房广告,找到了这家地下室。租房也有规矩,没有租住一天两天的,最少得一月,租金比租一年要贵,一间六七平米半地下的屋子要三百多块,但比起招待所要便宜得多。最主要的是离以前的家近,方便他与子女们见面。
姚仁义住下后,去省中心医院做过核磁共振,得等两天,才能拿到结果。这两天,姚仁义心里慌得很。虽然他已把生死看开,做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但是,内心里还是燃烧着一丝希望的火焰,万一不是那个癌呢。人家只是怀疑,没有确定,所以,在没拿到结果前,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见到自己的子女。他白天没敢在这周围露面,万一被人认出来呢。他最怕前妻知道他回来,前妻心气儿高,当年嫁他时就很勉强,后来跟他吵架时老说是上了他长相的当。他后来老琢磨这句话,怎么长得一表人材也成了不待见的理由?这会儿真要叫前妻撞见认出来,看到他如此糟糠的模样,是不是越发觉得羞辱,被这样的男人抛弃?更觉得不堪呢?于是,他先去大闺女燕燕住的地方,他一直记着那个地名:稻香园四号楼,那幢楼是当年厂里最好的楼。可那个地方不好找,跟他的印象差得太远,街道公路修改过不少,曲里拐弯总算找到了,但他拿捏不准,燕燕是否还住在这里,那么多的新楼盖起来,说不定燕燕跟着技术员早已搬到了别处呢。他不想去打听,反正到了省城,交了一个月的房租,他有的是时间去寻找。他最担心的当然还是怕有人认出来他,走漏风声,让燕燕听到,她万一不愿见他,不就白瞎了?于是,他躲在楼前的一丛冬青树后,紧盯着出入楼门的每个人,只要燕燕还住在这儿,就一定能看到她。
蹲守了两天,才看到一个酷似燕燕的女人,那一刻姚仁义热血沸腾,几乎要冲上去扯住她,可那个体态臃肿的女人是他的燕燕吗?燕燕有这么老,这么不堪吗?他的脑海里,燕燕再怎么变,也只会是脸上不再那么光鲜而已。姚仁义犹豫了,不敢上前相认。他决定先观察确认一下再说。他远远地跟着燕燕去了护城河边,出入菜市场,甚至躲过保安,悄悄地跟进楼门,确定她进的屋子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家。那天晚上,他才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大女儿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