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弟妹来过之后,姚燕燕便一直在惴惴之中,乱的不仅是心,还有生活。连欢欢都看出妈妈的魂不守舍了,这阵子,他竟然没跟妈妈较劲,即使早餐变成一个黑乎乎的荷包蛋,他也只是剔出里面的蛋黄就着牛奶吃下去,然后一抹嘴背着书包走了,而不再叫嚣用住校来胁迫妈妈,他以难得的沉默来保持他的隐忍——他认为自己这叫成熟。
姚燕燕的心乱,却不迟钝,对欢欢的宽和态度很惊讶,但她忽然间有些感动,这几年欢欢的强硬和她的退缩,就像是两个国家,一个羽翼渐丰,日渐强悍,另一个日暮西山,萎靡不振。她是日暮西山的那个,最终会被日渐强悍那个的吞蚀,而不是依靠或被依靠,这是她能看得到,却不知怎样去改变的悲哀结果。但是,父亲的出现却映射出欢欢对亲情的妥协,没错,当父亲把欢欢揽进怀里,他的眼神中没有了一惯的桀骜和抗拒,他是那样的依恋和温顺,这是姚燕燕近几年来没有领略过的。她发现,儿子其实也是寂寞的,像她一样寂寞。
姚仁义依然在老楼的前面等待儿子,他已经守候了三天,没有哪一张脸孔是属于他记忆中的儿子亮亮的。出入老楼的人中,也有叫他能认出的脸孔,但这些脸孔里,并没有他怕见到的前妻。
姚燕燕是在这天正午的时候,找到姚仁义的。
这天正午,阳光温暖得插一颗枯枝到土里都能够发芽,姚仁义身上被太阳晒得热热乎乎,脑袋开始晕胀,早餐他只吃了个馒头,还不到中午,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唤。在不远处有家快餐店,但他生怕一走开便漏掉儿子的身影,硬是扛着饥饿守在楼前。其实,他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这么大的城市,如此拥挤的交通,如今的上班族还有几人会为一顿午餐回家劳命奔波!姚仁义离开省城太久,久到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时他们为省一顿饭钱,宁愿大中午蹬着自行车回家凑合一顿,也舍不得在外面花钱吃饭的。
姚燕燕站在父亲身后看了好久,他的背影是如此枯槁瘦小,小到她都忍不住怀疑,这十六年父亲跟那个女人真的过得好吗?为什么他的神色如此疲惫憔悴?那么多跟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那个不是肥头大耳,挺个大肚腩的?可眼前这个被她叫做父亲的老人,怎么瘦成了这样?姚燕燕以为自己的心是硬的,可她还是感觉心里疼了一下。看来,眼前这个老人,十六年来他过得并不轻松。
打算来找父亲之前,姚燕燕心里是很矛盾的,她撇不开这些年来压抑在心底对这个男人的怨恨,但因为这个人一直以来的无声无息,这份怨恨就像埋得太深的种子,得不到阳光、水分和养分的先天条件,它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发芽。而当这个人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她在面前时,她以为那颗怨恨的种子会破土而出,并迅速成长,开花结果。可是,没有!最初的疑惑和无措过后,她发现那颗种子依然沉寂在很深很深的底层,不肯发芽,或者就发不了芽。说到底,他是自己的父亲啊!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无论他现在为什么而来,都抹杀不了他是他们父亲这个事实。他对他们是有愧意的,不然,又岂会偷偷摸摸地跟踪她,又怎么会守在这幢老楼前?还不是亲情所致!
也许是定神的时间太长,姚仁义一阵晕眩,他摇晃了几下,胸腔忽然没来由地又疼又痒,他剧烈地咳喘着,像高原反应一般,引得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人,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瞅他一眼猛地跳开跑走了。
见此情景,姚燕燕的心紧了一下,要冲上前去,跑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姚仁义的咳已停歇,眼神落在不远处从老楼洞里出来的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要捡钱似的一直低着头,姚仁义的头也跟着往下偏,直到那个男人拐过楼角,只剩下一个背影。姚仁义才叹口气,失望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一屁股坐到路基上,时不时地还咳两声,眼睛却盯着前面的老楼。
姚燕燕明白父亲在等谁,他只记得亮亮小时候的模样,就算现在的亮亮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认得出来?十六年啊,变化太大了。姚燕燕忍不不住了,上前匆忙打断他:“别等了,你这样根本等不到亮亮。”
姚仁义被突然出现的大女儿吓了一跳,他眯起眼看着女儿,以为眼睛被太阳晃花了,他晃晃脑袋,再抬起头。是大女儿站在他面前,褪掉悲悯的脸上一派清冷,好像刚刚卷过一阵秋风,带走了她面部所有的表情。
姚仁义不敢再看大女儿的眼睛,他慌忙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手在衣服上搓着,过了好久,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我——你怎么来了?”边说边拿眼光往旁边瞅,生怕此时有熟人经过。
姚燕燕没理会父亲的话,她只知道他的等待是徒劳的。亮亮神出鬼没,以他这样的盲目等待,怎么可能见到亮亮?可是,她却不能跟父亲这样说,从那天丽丽和亮亮来她家之后,她也想知道父亲住在哪里,她甚至在上午买菜的时候留意过四周——尽管她知道父亲不可能再跟踪她,但他来省城,总不能倏忽出现,又迅疾消失吧?父亲能去找她,会不会也以同样的方式去找丽丽和亮亮呢?姚燕燕的大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转动着,很快,她就想到父亲可能会去亮亮住的老楼跟前蹲守,他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除了知道她的家,他能去的也只有老楼了。果然,她在老楼这儿找着了父亲。看到父亲的样子,姚燕燕心里五味杂陈,找到他,难道仅仅是问一声他住在哪儿?犹豫了好长时间,姚燕燕瞧着父亲,还是轻声说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想给你说,别在这等了,你还是——回去吧。”
姚仁义被女儿的话击中了,他伤心地摇摇头,老泪纵横:“我不会惊动他们的,我就想看他们一眼。燕燕,你别赶我走,我这次来,只是为见你们姐弟一面……”
“那你就直接去找好了,站在这里等,能等到谁啊?丽丽根本就不住这里,亮亮——你以为亮亮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呀?”
“我……”姚仁义抹把泪,欲言又止。
“你是怕见到我妈,不敢面对她吧!当年你抛弃她跟别的女人走,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叫她一人在黑夜里偷偷哭泣,但她咬着牙硬撑起了这个家,从不在我们面前埋怨你一句……”说到这里,姚燕燕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姚仁义静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姚燕燕擦净眼泪,平静地望着父亲说:“你不用担心,我妈已经去世了。去年冬天走的,快一周年啦。”
姚仁义“啊”地惊叫了一声,这是他没想到的,前妻居然会走在他的前面,他以为自己这一病,若是前妻知道,势必要说声“报应”的,可她连这说这两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怎么走得那么早呢?
姚仁义全身颤抖起来,眼泪止不住又涌出来。人与人间,有什么恩怨能敌得住生死?前妻都走了,他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唯一做不到的,就是在她的有生之年,他没能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一声“对不起”,又能挽得住什么?
“丽丽结婚了,嫁的丈夫家庭条件很不错,她快生孩子了,可还跟以前一样,她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还那么风风火火;亮亮呢,也很成熟了,工作得挺好,他媳妇是他大学同学,长得也漂亮,两个人生活得很好,就是结婚好几年还没要孩子。”或许姚燕燕见不得姚仁义哭,怕引来看热闹的人,她自己也没弄明白,就轻言细语地把弟妹的情况说出来了。父亲曲里拐弯找他们姐弟,不就是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姚仁义果然不哭了,能听到大女儿跟自己说另外两个孩子的情况,他已经很满足了。
“你看,他们生活得都不错,你也可以放心了,至于见不见他们,我看还是不见的好。十几年没见,真要见了面,不一定会怎么样呢。你……还是回去吧。要不,你去省城别处再转转……”
本来是看到前方有一片灯火的,只要沿着这片灯火走去,他一定会走到光明里,可忽然之间,灯火尽灭,姚仁义又重新跌回到黑暗里。他又眼泪巴巴地望着姚燕燕,抽泣道:“是不是亮亮和丽丽知道我来啦?让你来告诉我,他们不想见我,也不原谅我?”
“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呢?”姚仁义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出的话,“你是不是在心里一直恨着我?”
姚燕燕张张嘴,没有回答。她本来想说,她不恨他,如果要恨他,又怎么会来找他?但她说不出口,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显得太骄情。她不是骄情的人。
见大女儿不说话,姚仁义的心抽搐成一团,眼里又糊了一层泪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把泪,低下头说:“我——叫你为难了。我不怪你们恨我,也不求你们的原谅,这次——我是一个人来的,我就看看你们,再回去。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这幢老楼还在,这几天,我感觉像回到了以前,那时你们跟我多亲热,亮亮挂在我的脖子上,丽丽搂着我的胳膊……现在,我老了。老了,还有什么奢望呢?就是想看看你们。我见着你了,就算了了一桩心事,至于丽丽和亮亮,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也得看他们一眼,也就——也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