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是奔着黄少松办公桌这面来的,此刻他正闲着,听诊器摆设似的挂在胸前。见父女俩奔自己而来,黄少松脸上的表情已经松动,堆满了微笑。这时,靠窗口的赵波医生丢下正在看的病人,百米冲刺速度,一把拽过父女俩,热情地询问道:“从外地来的吧,什么症状?”
父女俩被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怔了怔,老头往前推推胆怯的女儿,操着河南口音,唱歌似的说道:“从河南洛阳来的,俺们那儿的医院说俺闺女得了白血病,治疗半年不见效果,俺带闺女到京城大医院来瞧瞧,说是移植啥骨髓,能治愈俺闺女。”
来大鱼了!黄少松看到赵波医生的鼻头瞬间红起来,激动地搓着双手,连谢顶的头皮也泛起耀眼的光亮。黄少松别开脸,收拾桌上的东西,装作上卫生间。他想离开办公室到外面透透气。
屋里的两扇窗子紧闭着,带着病菌的空气拥拥挤挤,着实污浊得很。
赵波却叫住黄少松:“黄医生,麻烦你帮我给这个患者开药,他呼吸道感染,发展下去会成支气管炎,开几盒人参含片,再开十二支左克,挂三天吊瓶观察观察再说。”
有了大病人,赵波会不顾普通病人,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顾就不顾吧,他还不舍。黄少松沉默着,重新坐回桌子跟前把赵波前面的那个病人叫过来。一个普通的呼吸道感染,居然给开十二支左克,黄少松为赵波的大胆吃惊。但又不能说什么,按赵医生说的给开了药,轻声叮嘱病人,感觉一旦好转,吃点药就成,这个针还是少打点好。末了,主治医生一栏还签上赵波的名。这个病人属于赵波医生。
整个下午,黄少松心里都不舒服。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只麻雀孤零零地蹲伏着,身上的毛被寒风卷起,像团废弃的脏毛线,在枝头飘摇。黄少松替麻雀想,何苦来着,这么冷的天。
天气预报说,有股西伯利亚寒流午后袭击京城,会有五到六级西北风。
下班时,天气果然变了,上午还软软依在薄薄云翳边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收起光芒,连身子都隐藏了起来。天空看上去雾蒙蒙一片,其实那不是雾,全是汽车喷出的尾气。寒风像准点的客人,依约而来,卷起各色塑料袋和纸片在街道上狂飞乱舞。黄少松裹紧羽绒服,缩着脖子在公交车站等车。人很多,灰乌乌的天色下,挤满了灰乌乌的脸。好不容易开来一辆公交车,人们蜂拥而上,跟玩儿命似的,好像这趟车过去,再也没下一趟车似的。黄少松被一个白头发老头儿堵在车门外,挤不上去。老头儿堵在门口,自己不上,也不让别人上。他推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卷着舌头破口大骂:“操你大爷,不要脸的外地人,跑我们北京来,把京城搞成啥样了,出门塞车,遍地垃圾……就不让你们外地人上车!”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黄少松都不敢相信,这么大年龄的人了,竟然这么粗口。黄少松不愿与这种老头儿争车,心里添堵。他退出人堆,放弃了这趟车,沮丧地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公交车。一阵寒风幸灾乐祸地扑来,黄少松感到更冷,似乎整个冬季都扑到他身上,他浑身颤抖。
一辆白色“宝来”从公交车站开过去,旋起一股风,突然停住,又倒退回来。黄少松扭过头避开风尘,正要往人行道上退,倒回来的车窗玻璃缓缓落下,一个女人一只手把着方向盘,探出头大声喊黄少松的名字。黄少松以为听错了,左右看看,没发现有人应答,知道那个女人是在叫自己,跑过去俯身看车内的女人,觉得有点儿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是谁。
“不认识我了?我是《中西医学报》的杜米莉呀……”
“噢,杜编辑,看我这脑子,叫寒流给冻僵了。”黄少松刚刚叫那个挤车老头儿给堵住了的思维,这才通畅过来,心里有些东西翻涌上来,是惊喜。他和杜米莉打过交道。半年前,他曾写过一篇《中西医必须重新确立诊断路径》的论文,投给《中西医学报》,杜米莉看后认为论点新颖独特,有一定的理论水平,便通知黄少松要发表。他连版面费都送了过去,却叫医院追了回来,说是谬论,绝对不能面世。
杜米莉微笑着从里面推开车门说:“上来吧,我带您一段。”
黄少松连连摆手:“不不,我去西直门,不一定顺路,你走你的。”
有公交车开来,把喇叭打得山响。杜米莉的车占着公交车位置,刺耳的喇叭声中,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别啰唆了,快上来!”
黄少松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公交车和开始向公交车涌动的人群,赶紧拉开杜米莉的车门上去,坐在副驾驶座上。
给公交车腾出地盘,没走出多远,前面的车堵住走不动了。杜米莉为刚才的态度有点难堪,突然笑了:“黄医生可别见怪,我也是急眼了……您家住西直门呀?”
“没,没,是我磨蹭。”黄少松说,“我家在通州的梨园,去西直门转乘地铁。”
“正好,我家离西直门不远,顺路。”前面的车移了一截,杜米莉赶紧踩油门,跟紧前面的车屁股,“后来您的那篇论文在别的刊物发表没有?”
黄少松说:“没有,我投到哪儿,医院的信函就追到哪儿。后来医院跟我说,我的论文要发表也行,但作者单位不能署我们医院的名,还有,文章一旦发表,他们也就不准备聘用我了!”
“您的观点很新,要打破几千年沿袭下来的常规,墨守成规的医院一般是接受不了的。”杜米莉无奈地又往前移了一下车,“可您的论点没错,是得重新研究诊断路径了,人的观念和思想都随着时代在变化,现在的奇病怪病越来越多,多少年沿袭下来的诊治方法和手段,又怎能适应现代环境下衍生出来的病变状况呢?就说这几年闹的几场疫病吧,不就是用老观念看新问题,结果没能及时诊断出是一种新型病毒。我看这诊断治疗方式方法是得变变了。”
“难啊!”黄少松苦笑一下,说,“沿袭下来的东西是现成的,拿来就用,而新的方法需要花时间去探讨,现在是经济时代,医院又是利益单位,谁愿意摒弃现用的东西,冒险去探索新事物呢?医院认为我在哗众取宠,是标新立异,为博得医学界关注,说白了就是想出名。随他们说去。其实,在这方面也有人略微提过一些论点,只是没引起重视,没形成气候而已。”
好不容易转过白石桥,前面的车松动了些,可以缓慢行驶了。杜米莉打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说:“您当了这个出头鸟!怎么样,在你们附属医院的日子还好过吧?”
黄少松不置可否地一笑:“混呗,我一个聘用医生,又不是主治,想出个风头,还被人家消灭在萌芽状态,前面的路看不清啊。”
一路缓慢移动,天空的黑暗已完全沉降下来,明亮的路灯分割了黑暗。明明暗暗下,拥挤成水流一般的车灯,被猛烈的寒风刮得到处乱晃。万家灯火的北京城,被车的海洋淹没了。
出了动物园前面的深槽路段,车速渐渐快起来。杜米莉这下来了精神,紧跟着前面的车,不让右边那辆一直想插到她前面的奥迪得逞。
“说句难听话,这么冷的天,有哪个医生像您这样站在大街上等公交车的?现在的医生走哪儿不吃香啊,赚钱跟捡似的。谁像您,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杜米莉一边握着方向盘守住自己的车道,一边不停地向右边瞅一眼,快乐地冲着那个无可奈何的奥迪司机笑。
“没办法,得养家糊口,我不在这干,又到哪儿去?我又没老资格,走哪儿都唬不住人。再说,我们医院虽说工资不算最高,加上奖金,还算不错。比起那些生活艰难的人,我已经很知足了。”
“知足就好,您心里能平衡,这很难得。医院资本主义,多劳多得。您就不想干点别的,多赚点儿money?”
黄少松顿了顿,说:“我还没那么清高。可我不是主治医生,上不了手术台,只能像眼下到处打杂,哪儿需要就派到哪儿顶缺,有病人找上门还会给人截走……”想到被赵波截走的那对父女,他心里有点儿堵。
西直门地铁口到了,杜米莉打右灯要停车,偏偏这个时候奥迪车冲了上来,很牛气地别在旁边,就是不让道。杜米莉气得破口要骂,看了眼旁边的黄少松,忍住了。奥迪车司机看出杜米莉生气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一脚油门开溜。
杜米莉把车靠路边停稳说:“黄医生,您的手机号变了吧,我打过。把您的新号告诉我,说不定哪天有事找您。”
黄少松拨通杜米莉说的手机号,把自己的号码留在她的电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