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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季天黑得早,却总是黑得不够实沉,还不待轻飘飘的黑幕落下,路灯就迫不及待地亮了。路灯一亮,感觉就是夜了。白翎并不着急,她要等街头的路灯亮透,把越来越漆黑的夜色完全分割成黑白两道的时候,才把车开出小区。路灯挺在高高的灯杆上,落下来的光变成了昏黄色,昏黄中,升腾着一片片淡淡的烟雾。在这烟雾裹挟的灯光下,白翎把车开到梨园地铁口。说是地铁口,其实是城铁,从四惠站开始,地铁钻出地面,出了四惠东站,就完全变成了城际列车。只因为黄少松习惯说成地铁,白翎也就习惯性地把四惠东到梨园的这一段城铁唤做地铁。白翎把车停在梨园城铁站出站口对面马路边,听着交通台节目等黄少松。这时候的交通台说的多半是哪儿哪儿堵车厉害,告知驾车人选择哪条路线可以避开堵车路段。白翎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信息对她并不重要,从梨园地铁站到她家小区,属城乡接合部,没多少车辆,不存在交通堵塞,她也有时间等待,所以,心里一点儿都不急。

只是,白翎有时会替黄少松担心。黄少松所在的附属医院在海淀区,从医院到西直门地铁站,乘坐公交车,要穿过万泉庄、中关村南大街、白石桥,还有动物园。那段路,上下班高峰是塞车的高发区,坐车不如骑自行车快。为节约路上的时间,黄少松曾骑过一阵自行车,在一个半月里,他创下丢掉四辆自行车的纪录。黄少松气坏了,不想再给小偷买自行车,又重新坐公交车,再慢也比走路快,总会到西直门地铁口的。只要上了地铁,五十多分钟就能到梨园。只是乘环线地铁,得在复兴门或者建国门地下转乘一次直线。下班高峰期,地铁里人山人海,好像全北京的人都来坐地铁了。有个笑话,说有个上海人抱怨上海地铁太拥挤,到了什么程度,都把他老婆挤流产了;北京人却说,北京更挤,把他老婆都挤怀孕了。

白翎是正常怀孕。

黄少松和白翎是高中同学,各自大学毕业后共同来北京闯荡。两人结婚后,一直租房子住,没固定住所,也不敢生养孩子。其实,他俩的年龄都不小了,三十岁已向白翎招手,过这个年,可不就奔三十了,再不怀孕,就过了育龄最佳时期。起初,他们俩谁都没想要孩子的念头,说句实话,在北京生存压力太大,养孩子的费用太高,他们无心将生养孩子纳入今后的发展计划之列。可两家老人不同意,他俩都是独生子女,又不在老人们跟前,有个孙子即使不能绕膝,但心里总算有底,踏实呀!尤其是黄少松的父母,更希望有个孙子续后。

后来,夫妻俩有了点积蓄,又通过开发商从银行贷款,按揭买下期房,随着期房的日渐落成,居有定所的踏实感终于使白翎心动,她首先向父母公婆妥协,得到的奖赏颇为丰厚:父母凑钱,给她买辆六万多元的二手车。这下,有了车,又有了房,虽然是小两居室,四十多平方米,可也算安居乐业了。几个月后,房子交付,黄少松的父母寄来所有积蓄,给小夫妻把房子装修完毕。搬进新居,白翎得给老人们有个明确交代。怀孕这种事,女人主动了,男人不好拖后腿,虽然黄少松心里老大不情愿,有房有车都是表面现象,他们夫妻的工作都不稳定,况且还拖着银行的贷款呢,他并不认为这个时候是生养孩子的最佳时机。可事已至此,不愿意都不行,总不能对老人们出尔反尔吧,也不能跟白翎说他不想要孩子。女人都很敏感,谁知道听到这种话心里会怎样猜想。于是,在白翎的严格要求下,按书本里写的,计划内怀孕。

生育后代是大事,刚怀孕那阵,两家父母每天打几个电话过来,嘱咐、询问、警告,弄得白翎心里紧张得不行,担心不留神出意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地夹紧腿,生怕不小心流产。车开得更像牛车,经常被自行车超过,几乎每天上班都迟到,她没少挨上司明里暗里的讽刺和批评。那种被不断抢白的日子很难过,白翎一气之下,自己炒自己,回家做起专职太太。反正,房子是月供,黄少松一人的工资虽然不是太丰厚,但他们医院的奖金还算可观,赶上创收好的时候,黄少松拿回家的钱除付房款,还能结余一些足够料理日常生活。房子车子都有了,用旁人的话来说,他们基本进入小康,为最后的大事——后代,白翎就牺牲一回吧,反正,不久要生孩子,养孩子,单位还得拿这说事儿。早走早清静。

回家后不久,白翎才觉出日子的无聊。每天,黄少松天不亮出门,天黑透才回到家。整个白天,她一人待在家里,睡了几天懒觉,就不新鲜了;再说吃饭,少说得做个把小时,烟熏火烤做好饭菜,胃口早就没了;电视更没看头,白翎已经过了上当受骗的年龄,她不会为那些烂剧洒泪、牵挂;家是新家,左邻右舍没一个脸儿熟的。原来上班,与单位的同事都有说有笑的,可现在谁是谁,在哪个门里住着,只有天知道。

就算熟悉的吧,人家白天都去上班挣钱,谁有闲工夫陪你聊天?白翎开始还攒着劲到小区门口走走,到附近的超市逛逛,借此打发时间,可连着几天这样,便觉出无聊。没地方可去,不能跟人交流,白翎很郁闷,怕情绪影响到肚里的孩子,便提出每天到地铁口接送黄少松。车放着不动会涩的。白翎用了这样一个理由。黄少松工作忙,没大块时间去学车,有时间也没精力。再说,车是妻子父母买的,他也不好意思开。本来,黄少松不同意妻子接送他,从梨园地铁口到家,也就四五站路,有从小区门口经过的交通车,每半个小时发一趟,有时赶巧,出地铁就能上车。可看妻子闷在家里着实无聊,他每天回家晚,也不能陪她到外面遛弯儿,一个人不出门很容易闷坏的。开车去接他,不管怎样总算有事做,时间也就容易打发。

当初,白翎在朝阳门附近一家网通公司上班,离通州区比较近,梨园的房价便宜,地铁一号线延伸城铁,白翎上班比较方便。买了二手车后,白翎开车上班,黄少松搭车到朝阳门转乘地铁,出西直门地铁口,再转乘公交到医院。黄少松那时从不让妻子开车接送,从东城到西城,路太远,加上高峰时期交通堵塞,白翎也没时间耗在路上。再说了,汽油费每年都在看涨,要是跑那么远接送黄少松上下班,代价太大,这个谱他们还摆不起。辞职后,白翎没了收入,她更得在花钱上精打细算,有时出门跑略远点儿,一般都不开车,她去挤公交。可是,怀孕后就不行了,一切都得为肚里的孩子考虑,健康、生养。孩子今后就是个无底洞,需要吞没大量的钱。白翎不得不考虑钱,而且她也算过了,每天接送黄少松,几站路的距离费不了多少油,所以她才敢提出这个方案。

没等多久,看到惨白而迷蒙的灯光下,地铁口又咕噜一下吐出一批人来。没有太多的喧闹声,从地铁口出来的人大多都往两头的公交车站奔去。除了老通州人,能在城铁口附近买房子的,大多是外地人。在北京辛苦地挣扎,为能在首都的地盘上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能把房子买在离市区较远、房价略便宜的郊区。因为通了城铁,通州很快有了城区气息,不会再有人觉得它偏远。一出城铁口,一咕噜的人散开,像一把撒开的豆子,一粒一粒地滚到各自的角落。

白翎从一群匆匆忙忙的黑影里辨认出黄少松。这是白翎的本事,虽然黑暗被街灯冲淡,可离城铁口有段距离,每个人的脸上还有一层模糊,她却能从这样的模糊里一眼认出丈夫。

白翎心里踏实了,关掉交通台,点火,打开暖气,等黄少松跨过马路,跑过来钻进车,暖风已经把车里烘热了。黄少松心里暖暖的,冬天的寒,实在很需要这样的暖。白翎对丈夫一笑:“车上很挤吧?”

白翎坐过好几年公交车,她太清楚乘车高峰期公交车的状况,够吓人的,车内就像一团糍粑,没有一点儿空隙,即使夏天开着窗户,车外的空气想冲进去都很困难。北京的人像初春时节爆绽的绿芽,增长得有些疯狂,公交车少,人只能像压缩的肉罐头往车里塞了。自从有了车,白翎就没在高峰期坐过公交车,现在想起来当年挤车的疯狂劲,心里还犯怵呢,由此,更觉着丈夫的辛苦。

黄少松没有说是《中西医学报》的杜米莉开车送的他,怕白翎多疑。对待女人,有时不能说得太明白,没有啥事,说明白了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避开白翎的话题,却说:“给你说过多少次,别为节省几滴油,自己受冻,不值!”

白翎松手闸,起步,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说:“车里又不冷,我穿着羽绒服呢,放心吧,不会冻着你儿子的。”

黄少松侧脸看着妻子,脸上被暖风烘出一层幸福,甜蜜地说:“你怎么老与我作对,我说是女儿,就是女儿,这种事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白翎忙里偷闲,右手来抓丈夫的手,因为目视着前方,没抓准。黄少松主动把手送过去,握住妻子的小手说:“需要换挡位,我来代劳。”他的手没落到操纵杆,却握紧妻子的手滑向她的腹部,轻轻地抚摸着,突然换了个地方。

白翎一把打开黄少松的手:“一点儿正经都没有。”

黄少松握紧拳头,一脸痛苦地叫道:“什么时候才能怀完孕啊。”

“快了,还有七个月。怎么,熬不住了?”

黄少松往后一仰,头在靠背上绝望地弹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