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创收统计表在医院的局域网上公布了,黄少松打开一看,自己又没完成指标。就是说,他又拿不上全额奖金了。医院规定,处方医生每月得完成一定数量的创收额,然后按创收的多少发放奖金。超额完成的部分,奖金的百分比随之升高。利益当道,医生们自然都愿意多创收。而创收获益最大的,是接待外地来京的患者。北京不光有最大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还有很多进口的医疗设备,外地人觉得在当地治不好的病,到北京就能治愈。于是,患者慕名而来,北京的大小医院一直人满为患。医生都乐于接待外地来的患者,多给开各种高价药或者保健品,增加自己的奖金额。至于能不能看好病,另当别论,与医生无关。看着网上指标完成柱状图上,自己那矮矮的一截,黄少松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就没完成过指标,没拿过全额奖金。不是黄少松不愿完成指标,指标关系他的经济命脉,家里现在只靠他一人工资,他希望拿的工资能厚实些,这样也不至于白翎每天接他的时候,为节省汽油连暖气都舍不得开。
只是,黄少松不同于其他医生,他是聘用的,普通门诊值班表上,他的名字永远挂在主治医生后面。也就是说,轮到他出诊时,主治医生把公费患者全推给他。这些持公费医疗证患者,用药有一定限额,超过三十块钱,就算违规,一点点保健药都不能开。前几天在门诊值班时,来了个骑自行车摔断腿的患者老葛。赵波医生以为出了车祸,那可是条大鱼,热情地迎上去,把老葛搀扶到床上躺下,得知不是车祸,是老葛自个儿骑车摔的,嘴和脸都摔破了。老葛还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骂的是谁。赵波听着烦,没从老葛儿子手里接过公费医疗证,便唤黄少松过来处理。黄少松查看一番,老葛的腿伤很严重,粉碎性骨折,肯定得住院做手术治疗。看着老葛疼痛不堪样,黄少松顾不上公费私费,给他做了消毒清理,包扎好后,给老葛开了住院单,叫他儿子去办手续。没想到,过一会儿住院部打来电话,说没床位。病房里明明还空着几张床位,怎么能说没有?黄少松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又不能把断腿的老葛打发走,只好带老葛的儿子去院务部借来一张钢丝床,与住院部协调,在走廊加床。
老葛老大不高兴,从口音上听出黄少松不是本地人,鼓着半个肿胀的腮帮子,冲黄少松吼叫:“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住走廊?亏你们想得出来!我给国家贡献了大半辈子,享受公费医疗,别想糊弄我,把你们领导给我叫来,我倒要听听,他怎么给我解释!”
黄少松对老葛的儿子小葛没好气地说:“要叫领导你们自己去叫,我可叫不来!”
小葛还没说话,老葛又叫起来:“摆啥谱啊,一个小小医院的领导算个啥,别把老子逼急,咱中南海都有人!”
赵波医生实在看不下去,把听诊器往桌子上一摔:“那你住中南海去!小黄,送他出去。这是医院,要骂大街到外面去!”
老葛这才在走廊住下来。不过,他叫儿子去他摔倒的地方查查,是不是那些外地人泼的水结成冰,把他摔成这样的,一旦查清,非治死外地人不可。
小葛在一旁说:“得了吧您哪,省一句半句吧,那里可没您要找的外地人,四周无人住,就一个下水道冒溢结的冰,叫您赶上了,自认倒霉吧您哪。”
老葛不依不饶:“瞎说,下水道冒溢也是那些外地人搞的,都是他们把北京搞得乱哄哄,臭哄哄……”
黄少松来气了,冲小葛道:“能不能叫你爸闭上嘴,他嘴角的伤不轻,再吼叫下去,他的晚年可就成豁唇了。”
这天,黄少松正要从局域网上点击手术室动态,看老葛的手术排到什么日期,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杜米莉打来的,她约黄少松下班后一起吃饭,说是有要事商量。黄少松没想到是杜米莉的电话,一听有要事,多问了句,能不能透露点儿什么事。杜米莉明显犹豫了一下,却甜甜地说,先不告诉您,等见了面再说吧。她叫他别急着下楼,外面冷,在办公室等她电话,她过来接他。
就这么几句话,半个下午,黄少松心里忐忑不安。不安的原因,不是杜米莉说的那个要事,而是他怎么给白翎说晚上的约会。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黄少松都可以如实告诉白翎,晚上和谁一起吃饭。可偏偏是年轻、风韵十足的杜米莉,还有她在电话上的那种说话方式,他就不能实话告诉妻子了。这阵子,黄少松觉得白翎变了,像换了个人,动不动爱猜疑,时不时地还对他旁敲侧击,总想从他嘴里打探点儿婚外情什么的。白翎的疑心越来越重,有时黄少松身体冲动,忍不住说几句煎熬不住的话,她很怜悯。可有时他没说,她却追问,是不是他与医院哪个女护士有染,还是找女病人解决了身体问题?弄得黄少松哭笑不得。
还有,白翎在家待着没事干,整天也不知瞎琢磨什么,居然一改往日的粗心大意,学会精打细算。黄少松一个半月丢掉四辆自行车,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白翎却在他跟前长吁短叹,说一辆车就是小二百块钱,一个半月丢掉七百多块,这样的丢法哪吃得消,还埋怨他不小心,没买把好锁或没把车锁牢。气得黄少松好几天不理妻子,可看到白翎在寒风中不开暖气,猫在车里等他,他的心又软了。怀孕是女人的非常时期,一个曾经工作得风风火火的女人,一下子失去工作支撑,叫她立马变得安安静静、乐于现状好像不太现实。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每个人都会发生变化的,这很正常。黄少松把自己安慰一番,他还想,等妻子肚子到六个月大,不方便出行时,他就买辆折叠式便携自行车,可以带上地铁的那种,能够出地铁两头骑。
快下班时,黄少松想好了给白翎发条短信,说明天一大早有手术,他得提前做准备,怕明天来晚了没充足的时间,今天晚点儿回去。这么冷的天,叫她不要去地铁口等了,他出地铁后,坐公交车自己回去。
过了好长时间,白翎才回短信。她说要是太晚,就别回来了,在值班室将就一晚,明早手术,还不得赶大早,回到家也睡不上几个小时,时间都花在路上了。
妻子的话叫黄少松挺自责,自己明明是赴一个女人的约,却骗她说是做手术。犹豫了一会儿,他回信说,看情况吧,如果不是太晚,他尽量赶回去。把怀孕的白翎一人丢在家,黄少松也不忍心。
可是,当杜米莉把黄少松接到饭店,他的想法就变了。他喝了些酒,一身酒气,回家不就穿帮了?趁着还清醒,给白翎发短信告诉她不回家了,别等他,早点儿休息。按说,黄少松不爱沾酒,白翎怀孕后闻不得酒味儿,他更不喝了,可他架不住劝。杜米莉约的不止黄少松一人,还有个中年男人,是中海职工医院的院长范克明。范院长沉稳干练,目光炯炯有神,与黄少松一见如故,推杯换盏,杜米莉又在一旁煽动,容不得黄少松清高。再说了,从范院长这儿,黄少松能讨到自尊,这是他在现在的医院得不到的,甭说是在一个院长面前,就是在普通医生那儿,黄少松所看到的全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范院长的尊重使他心里舒畅极了,几乎没怎么迟疑,连着喝下范院长碰过的前三杯。黄少松不胜酒力,很快就脸红脖子粗了。
杜米莉在一旁并不怎么说话,任范院长和黄少松你来我往,也不在意把她撇在一边晾着。这会儿见黄少松有些醉意,赶紧夹一只螃蟹给他,关切地说:“先吃点儿垫垫肚子,别喝得太猛。”
范克明摆摆手:“年轻人喝几杯没事。我们都是做医生的,知道酒多了伤身。黄医生只是酒上脸,不上心的。小杜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让小黄多喝的。”
黄少松见杜米莉对他如此关切,还夹螃蟹给他,心里一热,忍不住看了一眼杜米莉。杜米莉也正在看黄少松,冲他一笑,举举手里的蟹爪。黄少松掰开螃蟹,吮着里面的蟹黄,呜呜道:“不是说有要事吗,到底是什么事?”
范克明看了一眼杜米莉,才说:“还是个急性子,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是这样小黄,你也知道现在各医院竞争厉害,很多医院都有自己的医疗专家或强势的专科,我们职工医院是小医院,又是公费医疗定点单位,虽说对外吧,可附近几家大医院名气一个比一个响亮,那些外地的患者,谁会跑我们医院来看病?也就附近的居民和一些外地民工有个头痛脑热,偶尔会来取个药什么的。没有创收不说,还养了上百退休人员,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其实,我们的医疗条件不差,也想叫医院活起来,所以,想和你合作,成为亲密的朋友。”
“这个……范院长是拿我开玩笑吧?”黄少松吐出螃蟹腿。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的确不像,他的眼神看上去极其真诚。
但黄少松没有接范克明的话茬儿。他不能轻易就表态,何况,他没这个能力。
范克明像看透黄少松似的,直视着他,不再多说一个字。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包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空调咝咝的送气声。黄少松心里明白,以他在医院的地位,每月完成创收任务的艰难,再不想点儿出路是不行了。别人月月口袋丰盈,唯有他清汤寡水的,再知足的人看多了也会心里不平衡的。尤其现在,妻子辞了工作,一旦孩子出生,方方面面都需要钱,他面临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以前,他也听说过,各家医院都在到处挖重大病人。一个大病人上门,就等于医院张开口袋,等着收钱了。他知道有些医院的医生和外院合作挖病人,然后和外院用不同形式分成,但因为自己在医院不是主要医疗岗位,手里不可能有掌握重要病人的机会,很清楚这种事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可事情偏偏降到他头上了。其实,从一开始杜米莉介绍范克明是院长时,黄少松隐隐有些感觉,只是想想自己目前的身份,不太相信罢了。
黄少松还没想好怎么答复范克明院长。范院长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盯着他,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担心自己的想法会叫范克明看穿。黄少松假装不经意地朝门口那里看了一眼,果然,范院长也偏过头看门口。门是紧闭的,包厢良好的隔音效果,早已把门外的声音隔得稀薄又遥远。
这使范院长看到了黄少松内心的挣扎,他又紧逼了一步:“怎么样,黄医生,有可能没有?”
黄少松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想有没可能,而是想到哪里去弄病人。
杜米莉见黄少松撑着脑袋半晌不说话,忙站起来打圆场:“黄医生,看这事,还以为是帮您呢,没想叫您为难成这样。您要觉得不合适,就算了,这种事,本来是互惠互利的,要觉着弊大于利,就不谈了。反正也就吃个饭,大家有缘就是朋友。”
黄少松意识到自己的沉默叫杜米莉误会了,不过,能叫她有这样的误会也好,不然,倒显出他多么急迫地想要寻求这样的机会,很容易叫她把自己看扁。可也不能一口推掉,机会降临,他要学会把握才对。黄少松端起杯子喝口茶,缓缓说道:“倒不是我有多为难,我主要是替范院长考虑,杜编辑可能告诉你了,我只是招聘的,不是主治医生,手头上没有重大病人,连自己每月的创收指标都完不成……”
范克明一直很冷静,这时,他端起酒杯,与黄少松跟前的杯碰了一下,说:“就没想着要挖你的病人,能搞创收的病人到不了你那儿,要能到你那儿,估计你也不会看上我的医院。咱们合起来想法吃那些大户的,他们也不在乎少一个病人。”
创收与资金挂着钩,病人的档案现在都是秘密,保存在主治医生那里,不像以前摆在值班室,谁都可以翻看。黄少松从哪儿去挖病人?他望着窗外,通亮的室内,根本看不到暗黑的窗外,但从窗玻璃上,可以体会到冬天的寒气。依墙而立的空调里吐出的丝丝暖气,使窗玻璃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像挤在一起的楼梯,愈往上愈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米莉看着紧皱眉头的黄少松,心里很不安。她觉得是自己叫这个很有想法的年轻医生陷入一种两难境地。灯光下,黄少松头上黑发丛中闪烁的白发,忽然让杜米莉难过起来,生出些不忍,好像自己设下一个陷阱要人跳似的。她拦住倒酒的范克明说:“范院长,就别为难黄医生了,他在医院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正因为不容易,才想辙呢。我们医院再不下重手,只有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那些医生护士只能拿微薄的工资过日子,永远别想奔小康了。其实,黄医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每个月完不成创收,能拿多少钱?看看别人都小康到了什么地步,人家还在乎那几个钱……”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范克明突然停住,起身给黄少松倒满酒,接着说,“换个方式说,我们其实是做好事呢,现在老百姓看个病多难,你们大医院的费用能把病人吓死,大家都是不得已才去的医院,都恨不得花最少的钱看最好的医生。这世上啊,毕竟有钱的人是少数,小老百姓谁愿意大把大把往医院扔钱?相信黄医生见识过,一个小感冒,以前块儿八角的事,现在得花几百块,还不一定能看好。把病人介绍到我们这种小医院,同样治病,却能节约将近一半的钱,而且,我们小医院的医生态度绝对比你们大医院要认真负责。对于病人嘛,好的态度首先就是一种好的心理疗法。当然,这得找机会,没机会也就没辙,是不是?这样说吧,小黄你完全不要有顾虑,咱们这算是见个面,搭个线,来日方长。”
黄少松心里这时已平静下来,端起酒杯,对范克明说:“范院长这些话说得很对,病人嘛,当然都愿意花很少的钱治好病。只是我还有个担心,病人是奔着大医院的名去的,人家能放心到你们医院去就诊吗?”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我们这种职工医院肯定不行,现在病人可不是好糊弄的。”范克明把酒倒进口中,接着说道,“实话给你说吧,我已经挂靠了几家大医院的专家门诊,只要有病人,完全可以请他们来会诊。一般的手术,我们医院也有条件做。如果是大手术,可以租用其他医院手术室,请专家亲自操刀。技术上你放心,我们请的不说是绝对权威,但也是有名望的专家,绝对不敢马虎。谁敢拿病人的生命不当回事啊。再说了,咱们是想法挣钱,不是为惹麻烦,惹了麻烦谁还敢相信我们?不是生生断自己的财路嘛。”
看来,人家把什么都想好了,黄少松还能说什么?他要是再推托,就显得太造作,他只好说:“这事容我再想想,毕竟不是小事,你要叫我一下子接受,还是有点儿难度。”
范克明端起酒杯说:“这个自然,事先没通过气,是得给你考虑的余地。来,不管你考虑得怎样,咱们算是认识了,今后就是朋友,一个道上的,今后多联系,帮不上忙,总可以出出主意吧。”
从饭店出来,寒风扑面而来,三人裹紧衣服,不由得打起冷战。天其实黑得很彻底,可是叫霓虹灯给搅得七零八落,看上去不太完整。时间不算太晚,才8点半,这个时候堵车高峰已经过去。杜米莉提出送黄少松回家,他坚决不同意。叫人家把他送到通州梨园,就是不堵车,来回也得一个半小时,他可做不出来。
范克明在一边不好意思,因为要喝酒,他早早地把车停到不远处的停车场,打算坐出租车回家,他提出打车顺便把黄少松送回家。黄少松一听更不同意,这“顺便”的路线太长,顺得他心里不安。何况喝过酒的人,晕晕乎乎的,都想早点儿回去休息。
杜米莉见黄少松态度坚决,便叫他搭她的车到西直门地铁口,这样也不费谁的时间,总可以吧。
黄少松干脆把谎话说到底,要回单位,说明天一大早有手术,今晚不回家。杜米莉让范克明先走,她把黄少松送回医院。黄少松推却不掉,只好同意。路上,他以为杜米莉有话要说,就静等着,但她只顾开车,只字不提刚才饭桌上范克明说的事情。黄少松想解释一下,又觉得多余,不知说什么好,神情有些尴尬。
回到医院,因为事先没给值班医生说好,不可能叫人家现在回家,他替人家顶班。黄少松只好抱上自己的大衣,睡办公室沙发。喝了酒头晕,想早早睡觉,明早还得正常上班呢。刚躺下,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以为是白翎来的,打开一看,却是杜米莉发的。她说:向您道歉,今天的事没先打招呼,让您为难了,可是,您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坚信没看错人!
落款是“米莉”,而不是“杜米莉”。
黄少松愣怔片刻,一个去掉姓氏的名字让他倍感亲切。他在心里将这种感觉咀嚼一番,然后才给杜米莉回复:不要这么说,我没为难,只是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会认真考虑的。我也觉得你是个可以交的朋友!
很快,杜米莉的短信又来了。
一来二去,两人用短信聊了很久。很晚,他们才相互道了晚安。
黄少松却睡不着了,那点儿酒劲早已过去。范克明的话在他脑子盘绕着。他从未真正面对过这么复杂的情形,这确实是个机会,也是令他迷惑而又有些稀奇的新鲜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杜米莉的短信让他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