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不久,天气骤然热了起来,北京的夏天不见得有明晃晃的太阳,但一点都不减热度,是那种闷闷的热,能挑起你内心的狂躁却又无法确切地表达这份狂躁的热。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看不到太多的变化,这种永不到头的气势,有时能使人绝望。
其实天还没真正热起来,屋子里就热得得开空调了,尤其是晚上,不开空调根本睡不着。父亲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但他受不了空调的冷气,只要一开空调,他就说腿痛,还说夏天怎么能有冬天的感觉呢。我知道,他是对冬天仍心有余悸。为了父亲,我坚持不开空调,只要在屋子里,我就赤着上身,肩上搭条毛巾,不断地抹汗,倒也对付得了。可妻子没法忍受,她本来就是冬天怕冷夏天怕热的身子,对这种沉闷的酷热适应不了。我建议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再装个空调,妻子又不同意,因为家里总有人来,我们把大点的房子留作客房,现在父亲睡着,又不好把父亲换过来,怕他心里有想法。我们睡的是最小的屋,一个几平米大的房子再装个空调,实在不划算,只好买台电扇回家。
电扇的风毕竟不如空调的冷来得舒服,妻子每每热得大汗淋漓时就不停拿眼瞪我。我只好装着看不见。这还只是小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反正白天上班时办公室有空调享受着。最关键的问题是,这阵子父亲的胃口不好,每顿饭吃不了几口,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天气太闷热,年纪大的人身体抵抗差导致的,回家多喝水,不要过多运动就没啥大碍。这下,父亲见我们如此受闷热的罪,于心不忍,自己又吃不下饭,再次提出要回老家。妻子听了不说话,以前父亲说要回去她还竭力挽留。这下,我也有点心动。这段时间,虽说妻子表面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可父亲还是在妻子面前显得很小心,好像手里捧个什么东西,不小心就会打碎。妻子看了心酸,可她不知怎么跟父亲交流,他们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可以说,父亲在我这儿其实是度日如年。再说了,北京的天气,还没到七月,就热得受不了,再过一阵,恐怕父亲更难熬。
但是,父亲回老家,住又是个问题,当然,他还可以住在大哥家原来的屋里,可父亲腿脚还是不太灵便,尤其上厕所是个问题。在这边每次都是我扶他进厕所,他自己坐在马桶上解决。老家就没这个条件了,简陋的茅坑,别说大哥,就是雇个保姆,人家也不可能侍候你上厕所啊。得给父亲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才能把他送回去。
我给大哥打通电话,说了父亲的情况。大哥在电话里沉默不语。这样也好,大哥不表态,那只好由我做主了。我说,父亲想要回去,他在这边极不习惯,天气热他又受不了空调的冷气,胃口也不好,吃不下饭,回去可能会好一点。
大哥还是不吭声,他肯定在心里盘算着,这个时候父亲回去,对他是利还是弊。
我心里酸了一下,父亲在他们心里都成多余的人了。这时,我脑子里突然灵机一闪,又对大哥说:“爹其实生活已经能自理了,只是上厕所不太方便,要不这样,我出钱把咱爹住的屋子改修一下,在屋子北面盖个卫生间,装上马桶,与屋子打通,这样就解决他上厕所的问题,也不用你们费太多的心啦。”
这回,大哥开口了:“这倒是个办法。”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对大哥说:“这事得劳烦你了,我在这边照顾着咱爹,没法回去,大哥你就找人开干吧,需要多少钱,你给我说个数,工程量不算大,尽快建起来,把爹早点送回去,我怕他在这里真扛不下去。”
“好吧。”大哥这次答应得挺痛快,总算没叫我失望。
过了两天,却不见动静,我忍不住打电话问大哥,他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说:“你在北京当然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况,这两天可把我累坏了,就没睡个好觉,整天奔波,找人设计,联系工匠,跑材料,你可不知道,咱这里要买个坐便器,得到省城的建材市场去才有。”
“是呀,是呀,这个情况我知道。” 我说,“跑了两天,哪啥时能开工?”
大哥说:“瞧你急的,我正要找你说哩,马上就是麦收季节,工匠很难找,人家都要忙收割,不愿意揽活。咱这不是急吗,急就得多掏钱。平时工匠每天只要五十块钱,眼下就得一百块,就这,人家还不一定干哩,还得雇小工吧,我一个人,再加上你大嫂,肯定忙不过来。再说材料,要雇车拉,雇人装卸,不行我还得亲自跟着去,这来来回回,哪样不花钱……”
我听得不耐烦,打断他说:“这我都知道,你就说吧,大概得多少钱?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大哥说:“我找人算了一下,老四,这可是行家算的,不是我呀。”
我真不耐烦了:“我知道,你说吧。”
大哥这才吭吭哧哧地说:“只是粗略算的,大概得——两万元……”
“什么,两万块?” 我惊叫起来,“只盖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比盖三间大房还贵啊?”
大哥不高兴了:“老四,你这话啥意思?好像是我要干什么似的,我给你说清楚了,是找人算的,有些细枝末节还没详细算进去呢,像我和你大嫂,还有烟酒茶水,加上吃饭的费用,我都没往里面算,这不想着那也是我的爹嘛,咱也尽一份力。老四,你的话我算听出意思来了,我再说啥你也不会相信了,这样吧,我告诉你计价人的电话,你打过去一问就啥都清楚了。”
我挂断了电话。问那个计价的人,有什么用?
父亲回家的事就这样搁下了。可父亲待在北京的确很难过,他已经很少吃东西了,整天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有时候,一个人趴在窗边不知道愣神看着哪儿。我感觉父亲像掉落所有叶片的干树枝,那稀薄的青绿的血液正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挥发着,我却阻止不了这样的挥发。妻子见父亲的样子也怕出事,问我到底怎么办,她说再这样下去,父亲恐怕会出事的,还是把他送回去吧,父亲可能更适合老家的那种环境。妻子可能是怕我多心,又强调不是她赶父亲走,而是真担心父亲眼下的状态。本来跟大哥联系的事是瞒着妻子的,她对钱的事比较敏感,但事已至此,我只好将在老家给父亲建卫生间的事给她说了。妻子没有责怪我,只骂大哥太过份,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算计自己的兄弟,一个破卫生间,几千块钱的事,他狮子大张口竟然要两万,亏得他说得出口。
“吴江,要我说,你干脆请假回老家一趟,自己找人把卫生间盖起来好了,不要叫你大哥插手,让他的好梦成空。”妻子气恨恨地说。
我犹豫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老爹怎么办?现在把他带回去,我得顾着工程,没法照顾他。再说,卫生间盖好也不能立马就用,粉刷好还得放一阵空气,才能用呢。”
妻子笑了:“我还当什么事呢,这还不好办啊,老爹暂时不回去,不就得了。”
我说:“可爹……急于回家啊!”
“跟爹说说,先叫他放下心来,等你弄好了,就把他送回去。爹其实是心病,说通了没心病也就轻松了。”
可是,我回家了,爹不就一个人在这里么?“爹他……不回去?在这儿怎么办……”
“哎呀,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咱爹的。”
我跟父亲一说,他坚决不同意,而且眼泪汪汪的。他说要跟我一起回,看着我给他建房子。我说不是建房子,是卫生间,也就是厕所。父亲说一样的,他都一把骨头了,还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我无语。
还没定下来到底怎么办,这天中午快下班时,三哥的电话就来了。这回,三哥没有玩只响一声铃的游戏,他很固执地等着我接听。我掂着手机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明白三哥这次怎么就豁得出去等我接电话。
电话一通,三哥大叫起来:“老四,这下不得了啦,你侄女小霁可干下大事啦!”
好像小霁不是你的女儿,只是我的侄女似的。我没好气地问道:“到底怎么啦?你尽说没用的,快说,小霁她怎么啦?”
“小霁——”三哥哭得呜呜的,“小霁这下可把咱吴家的脸丢尽了,她——她一个大闺女家还是个大学生,不要脸的,竟——怀上别人的孩子啦。”
“啊!”我这惊可不小。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会是这个。
“啊,老四,你去找那个臭不要脸的,替我把她打死吧,打死吧。我不要这个臭不要脸的了,呜呜,我就没生养这个闺女……”
“行啦!”我吼叫道,“别乱嚎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要打你自己去打,我不去,打死人得偿命。”
三哥气恨恨地说:“你不是她四爸呀,你不是在北京嘛,你要不管,谁管哪?小霁可是你给找的学校,难不成出了事,你就撒手不管啦?”
三哥这时候不哭了,像讨了多少年的债,忽然发现债主原来就在眼前等着他似的。我被三哥的话狠狠噎了一下,小霁的学校是我找的没错,难道我跟她说过要在学校整个大肚子出来?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三哥说:“哥,你先别急,待我弄清楚小霁到底是和谁——在一起,好吧?”
“不急?再不急,你和我就当外公了,而我们的外孙是个野种。”三哥又哭起来,“老天爷啊,我做下什么啦,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小霁好不容易才上个大学,我都花进去三四万块学费了啊……”
三哥越哭声音越响,丝毫不顾及这是在打长途电话,而且是他打过来的。我听了一会儿他的哭声,愤愤地挂断了电话。中午一点胃口也没有,没吃一口饭,心里堵得像堰塞湖,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呆呆坐了近一个小时,才硬着头皮给小霁拨电话。我想问一下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霁不接电话,她的手机始终开着,任我一遍又一遍地听她手机里曼妙的声音在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到下午上班时,我心里倒平静了下来,就是打通小霁的电话,她现在承认自己错了,又能怎么样?该发生的还不是一样都发生了。唉,这个傻丫头,咋就这么傻呢,如今这事普通得跟走在路上被石头绊了一跤,爬起来,把绊脚的石头踢开不就完了,她怎么就不知道上医院把石头踢开,把肚子里的累赘处理掉呢,这事别说三哥气急了,就是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都浑身发冷,恨得牙根痒痒。
吃晚饭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小霁的电话,我迅速扫了父亲和妻子一眼,不敢多说一句话,端起碗来到厨房才接听。
小霁说她中午睡着了,没听到电话,睡起来就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小霁已预感到我要说什么,她急急地说:“四爸你别生气,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就怕你生气。我知道依你们的想法和看法,肯定觉得我疯了,更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我使劲咽下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的那些话,轻声对小霁说道:“孩子,不管你有怎样的想法,眼下,你必须把胎儿堕掉!”
“不行!”小霁尖叫起来,“孩子是我现在唯一的法宝,要是没有了,我可能会失去艾瑞。失去艾瑞,我活得还有什么意义?四爸,你不知道,艾瑞有多优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再比艾瑞更优秀的男人了。”
“我不知道艾瑞是谁,也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将来会怎么样,你爸委托我,我就得为他负责,同时也为你的现在和将来负责。”我终于忍无可忍,生气地说道,声调也提高了许多。什么狗屁艾瑞,一个优秀得不得了的男人能瞧上你?你小霁是貌若天仙还是才高八斗?
妻子听到我的叫喊声端着碗跟进到厨房,疑惑地望着我。
我用端碗的左手向妻子挥了挥,叫她出去。我又给小霁说道:“小霁,听我的话,好吧,咱先把孩子做掉,余下的事再说。就是你要和那个什么艾什么瑞的结婚,咱们也可以商量,是不是?但眼下得考虑现实一点。孩子,你现在还是学生,如果你不方便,四爸来想办法联系个医院,一定做得严丝无缝,绝不透漏一点风声……”
小霁在那头笑了起来:“四爸你在干什么,我又没做下违法的事,你真可笑。告诉你吧,我们学校都知道我怀孕的事啦,除过你们——我们的亲人外,没有人大惊小怪。我做错什么啦?你们一个个指责我,说白了,还不是为你们自己,觉得我没嫁人肚子先搞大了,丢了你们的脸,嘿嘿,那是你们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对不起了,我不能听你的话,为了我的将来,我必须把孩子生下来!”
电话里传出嘟嘟的盲音,像紧促的雨点,一声一声砸在我的心上,我没觉得有多痛,可难受啊。我恨恨地把手机塞进口袋,比三哥还要气愤。这都是什么事嘛,好像我拼死赖活要截断她的幸福似的。我摇摇头,对自己说,行啦,这都是我自己问出来的烦恼,谁也不怪。
妻子站在厨房门口,我最后跟小霁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是傻子,也明白是什么事了。妻子端着碗静静地望着我。我把小霁的事简略地告诉妻子,但没说三哥电话里冲我喊的那几句,要不然,妻子肯定得把手里的碗扔掉。这回,妻子没说什么过激的话,只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吴江,你等着看吧,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这个晚上,我严重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