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之便,小林在网络上认识了不少人,他的想法也越来越多,总觉得满世界都是钱,所有人都能捡着,唯独他弯腰弓背,辛辛苦苦却什么也没捞着似的。最近,他又提出不愿在朋友公司干了,给别人干挣不到大钱,他想自己单干。
我说这个想法好啊,年轻人就要有闯劲,这种奋斗精神可喜可贺。虽然这么说,我心里却有底,我太了解小林了,他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和小泉不一样,没有小泉敢说敢干的劲头。
小林见我赞成他的想法,便给我看他搜集的一大堆能挣到大钱的资料。我装做认真地翻了翻,都是些不靠谱的,比如生产线圈、钢丝,批量印发小广告,甚至还有打着合资名义的传销和办假证的。出于亲情,我对小林说:“生产线圈、钢丝,似乎还可以,对怎么生产,销到哪儿去,这都有待进一步考察。但印发小广告、办假证,尤其是传销,可都是违法的,小林,咱可不能干法律不允许的事情啊。”
“四爸你放心,”小林拍着胸部说,“我心里有底,肯定不干出格的事。”
“这就好。”我说,“只是,我得给你泼点凉水,凡是能挣到钱,你能搜到的,不知有多少人都看到了。”
“这个我明白,我要创业,那只准成不能败,肯定会找保险一点的。”小林一副要干大事业的样子。
我笑笑,但愿他能真的独立自主,不给我添麻烦。
这阵,我的心思全在陪父亲上,休假满了,单位事情倒不太多,但得去坐班。妻子也要上班。北京太大,我和妻子的单位离家都比较远,中午得在单位吃食堂,把父亲一人留在家里显然不行,他不会做饭,连煤气灶也不会用,就算会用我们也不敢让他做,年纪大了,爱忘事,万一哪天忘了关煤气灶,那就出大事了。于是,父亲的午饭就成了问题。我也想过找钟点工每天给父亲做午饭,可妻子反对,说现在的人复杂得很,让一个陌生人进到家里,就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万一那人手脚不干净呢?反正是左不成右也不行,我和妻子商量后,便在我的单位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把父亲安置在那儿,平时由我陪着住,每天三顿饭从单位食堂打过来,周末再和父亲回家里住。反正天也渐渐暖和起来,住在小平房里也不显太冷。
父亲见给我添了大麻烦,又担心租房花钱,只住了一星期,就嚷嚷着要回老家,说他的腿好了,一点都不痛了。我说你的腿还没好利索,需要调养,回去没人照顾,还是在我身边待着吧。父亲坚持要回,我坚决不同意。他的情绪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这一回老家,日子又回复到以前,还得叫我担心,不如留在我这里。父亲回不去,整天闷不做声,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路边的草坪像用油冲洗过,绿得黑亮,看着叫人心里舒坦。北京的天空也出奇地明朗,阳光干净、透亮,柔软而温暖。大自然似乎不忍破坏这份美好,风也变得轻软许多。到外面活动的人多了起来,靠阳面的墙根下,像父亲一样一脸褶皱的老人惬意地晒着太阳,他们恬淡安静,从容不迫。每天中午吃过饭后,我坚持推着父亲出去转悠。看到那些坐在暄软的阳光里的老人,父亲的脸上渐渐会露出一丝笑容。慢慢地,父亲情绪又稳定下来,不再提回老家的事了,只是他的话更加少,不到万不得已,不多说一个字。
这个星期天,小林来找我,说他终于找到挣大钱的机会了,他进行了全面摸底,这回得抓住机会。说到“机会”时,小林把手一握,有力地挥动了一下,好像那一握一挥之间,机会已攥在他的手里。
小林说的机会是丰台火车站那里有人转让一家小型印刷厂,设备厂房,连同业务一体化全部出售。小林说搞印刷只要有厂房设备,肯定能挣钱,成本低,效益高,要是脑子灵活点,钱是稳赚的。
我疑惑地问:“既然赚钱,人家又经营得这么好,为什么会转让?”
小林得意地说:“我就知道您会这么问,您太小看我的智商了,要做大事,就得有谋略,我能莽莽撞撞?我早就了解过啦,这个印刷厂老板的老婆、女儿全在加拿大定居,他们在国外买了别墅、花园,都是靠这个印刷厂挣的钱买下的,效益够可以吧。现在人家钱挣得差不多了,想去陪老婆女儿,在国外发展更大的事业。”
说的好像在理,可人家的钱怎么挣的,能轻易告诉你?再说了,一个小型印刷厂要挣出在国外发展更大事业的基金,听上去有些悬乎。况且我也不懂印刷行业,到底有多大市场,能有什么发展,一点底都没有。见我犹豫,小林又说:“您的想法我全知道,印刷行业的情况我也摸得差不离啦,大型印刷企业一般都只接大批量,咱不说,就说小型的吧,因为小啊,方便,随时可以开机印。您也清楚,现在要印刷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好多公司、企业需要的外包装、宣传用品,包括各种小广告,嘿嘿,他们都得印,这种活大厂不接,划不来啊,开一次机就得赔死他们,您说那些公司不到这种小厂来印能到哪儿去?还有,您看市场上好多盗版书,都是小印刷厂干出来的。四爸,不是我吹牛,就这种业务,我还没开干呢,就可以拉来一大堆,不是我吹,就我现在认识的这些公司,哪家没有一些印刷业务?”
小林说得兴奋,脸上的几颗青春痘饱胀得像一滴滴红墨水,要从脸上飞落下来似的。
“哦!”我点了点头。看来这小子没白在北京混,不管他话里有多少漏洞,但至少知道他在做事之前作过市场调查。可是,我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的资金从哪里来?”
小林狡猾地一笑:“这不找四爸您来了?”
“找我?”果然又跟我能挂上勾,我条件反射般向身后看了看,其实妻子不在家,我只是对那句“问出来的事”比较过敏。明摆着是个圈套,我还是一步一步把这个圈套给问到了跟前。
“哪得多少钱?”哪怕头伸进了圈套,我还是忍不住。
“三十万!”小林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收购厂房和设备的钱,属前期投资。只要机器开动起来,就像印钱一般,咱们很快就会收益的。”
“是你,而不是我们!”我把头从圈套里缩回来,说,“小林,你还是把问题简单化了,你给我说这事之前,就没想一下,你四爸能拿出来这么大一笔钱吗?”
小林又是一笑:“看您说的,我能不考虑这个问题嘛。我没说要您拿钱啊,知道您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我是托您给办贷款,您在北京,有根有基,贷款方便。用不了一年,连本带息肯定还清,说不定,年底就能见利,到时少不了您的……”
“还是别提我了。”我打断小林,“你以为我是银行的行长他四爸啊,贷款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小林像霜打的树叶,耷拉下了。
那几天,三哥不断打我手机,每次铃声都响一下就挂断,等着我回过去。这次,我跟三哥飙上了,偏不给他回电话,不想听他给儿子小林提贷款的事。我更生气的是,他可以为儿子一次又一次地找我,怎么从来不在电话里问一句父亲怎么样了。可是,三哥这次打电话很有耐心,也很讲究,基本上是上午两次,下午一次,他打电话的火候掌握得非常精确,拿准了号码可以显示而我又不可能那么快接通。可偏有一次叫我抓住了机会,第一声铃没响完,就叫我下意识地按了接听键。三哥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完全在意料之外,他吃惊不小,竟然不知该挂断电话,还是该和我通话。
就在三哥犹豫之间,我在电话这头已经喊叫开了:“喂,三哥嘛,你说话呀,你打了几次电话我都没接上,咋了,有事啊?”
三哥的大脑还没转过弯来,显见给我打通长途电话的事多么振撼着他,他吭哧道:“我,我也没啥事,就是——想问一下——”
我干脆利落地接过他的话说:“嗬,是想问候一下咱爹啊,他老人家在呢,瞧把咱爹高兴的——你等等,我把电话递给他接听。”
“不不不,爹好着就成,我不和他说啦,还有急事,挂了啊!”
咯噔一声,躲避不及似的,电话急急忙忙挂断了。
事儿赶着趟,小林的幻想刚破灭,姐姐的儿子罗竟那边又有事了。他们在广州待了将近一年,一边打工,一边狂热地追求艺术,这期间,罗竟的女朋友白莎莎认识了一家星工厂的老板,很快打得火热,白莎莎回头再看罗竟,除了皮囊比老板好外,再没有一点可比性,曾经在她眼里,罗竟的那点艺术味道就像擦在皮肤上的酒精,早不知挥发到哪里去了,白莎莎二话没说,把罗竟甩了。
我在电话里听着罗竟哭哭啼啼地哭诉,心里特别烦,真是出息到家了,被女朋友甩了都找我,还哭成这样,连丢人两个字怎么写可能都忘记了。
但是,在这种时候又不能打击过头,我尽量装作心平气和地对罗竟说:“你别哭了,不就是女朋友分开了嘛,没啥大不了的……”
谁知我这话还没说完呢,罗竟刚刚平息的哭声又波浪似的涌上来,他冲着电话喊道:“四舅,我还以为所有人当中你最能理解我的感受,看来是我错了,你跟他们一样不懂爱情。”
我哭笑不得,看看,这又是一副要捍卫爱情的架势,罗竟以为自己懂爱情,可照样被他所谓的爱情耍弄了一把。我说:“好了好了,你别忙着哭,到底想给我说什么,好好说事情吧。”
“四舅,爱情丢了,我的心也空了,属于我的天空一片黑暗,啊,属于我的前途迷茫如烟……”
“好啦,够啦。”我打断他,“你再扯别的,我就挂电话了。”
罗竟这才哭泣道:“我现在啥也没啦,真不想活了!”
这种腻歪的小男生腔调,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当然知道罗竟并不是真的不想活,为爱情殉情,不过是个神话,而这种神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实在遥不可及。我没好气地说:“别说这种话啦,我不爱听。说点具体的。”
“这就是具体的呀,你是我舅,我最信任你,你都不爱听,我还能说给谁听去?”
罗竟居然撒起娇来,刚才还春雨淅淅,转眼就叽叽歪歪,这哪像是不想活的人?!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奈地说道:“好吧,我是你最信任的舅舅,现在,你认真跟我说一说,到底有什么想法。”
“那我就不说别的了。”罗竟还有自知之明,“我没脸回家见我妈,想上北京找你去,四舅,你不会不要我吧?”
“我……”这可是我逼人家说的,打肿脸也得充胖子了,“我没说不要你啊,你来就是了。不过,你高中毕业,没有文凭,我到哪儿去给你找事做呀?北京可是一伸手抓,全是本科以上的人才,这个问题你考虑到没有?”
罗竟说:“我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才想到你嘛。人家都到这个份儿上,你做为长辈,不帮说不过去吧。”
这说话的口气,倒像他是我的长辈,在劝说我似的。
我不知怎么跟妻子解释罗竟要来北京这件事,但又不能不说。妻子听我说完,什么话也没说,脸上的表情淡得如一杯凉水。我想她肯定麻木了,而且麻木得连抱怨的话都彻底想不起来了。
罗竟来的那天,我得上班,他是第一次来北京,怕他找不着,我想着叫侄子们去接一下站。叫谁去呢?小泉仓库那边肯定走不开,小林眼下的情况,不便给他联系,就是联系了,他有各种借口推脱掉,还不如不给他打电话。考虑来考虑去,我想到了小霁,只有她在时间上可以调剂。怕她上课受影响,我给她手机发短信把情况说了。过一会儿,小霁竟然急急地打电话过来:“四爸呀,我还没来得急告诉你,我正在一个电视台实习呢,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课不上了,在实践中更能学到真东西。我刚来时间不长,请假不好,接人的事,你还是叫哥哥他们男生去吧,啊!”
我没说上一句话,小霁已经挂断了电话。不过,我一点都不生小霁的气,相反,心里倒很高兴,还是这小丫头省心,都知道自己奔前程了。我心里高兴,又给小丫头发了条短信,祝贺她迈出了非常宝贵的第一步,希望她事业有成。最后,我告诉她,安心忙你自己的,接人的事我自己去,不要你们这帮孩子分心。
我请假去车站把罗竟接到家里,罗竟的情绪很低沉,因为是第一次到北京,妻子虽没有对他表现出多么大的热情,可言语之间还是有开导他的意思,这叫我很欣然。我也知道,并不是妻子接受了一个又一个我的这些侄子外甥,而是她懂得了我的无奈。说白了,我其实也不想揽这些事,但血肉相连,总狠不下心不管不顾。
想着罗竟感情受挫,失意是肯定的,又是初来乍到,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我还是叫他在我家多待几天,平息平息内心的波动,再说找工作的事。父亲见到外孙也很高兴,就让罗竟先陪陪爷爷,中午到外面买点吃食,我就不用带父亲去那个租住的小屋,老惦记着父亲一个人太寂寞了。
可是,没几天,父亲偷偷对我说,快点给罗竟找个工作让他干去吧,这孩子再待下去非疯了不可。我心里一惊,忙问怎么啦?
父亲说:“你们在家,他还好点,能说几句话。你们一走,他就不对劲了,我跟他说话根本不理,电视也不好好看,开了关,关了又开,要么就趴在阳台往楼下看,不知想干啥,看上去心神不定……”
我家在八楼,从窗户往下看,还是很有些风景的。我笑着对父亲说:“没事,小孩子在家待不住。”
父亲说:“可他也不愿出去,我叫他推我出门转转,他不乐意。我就说要嫌推着我累赘,你自己下去转转,只要记得回来的路就成,他吱吱唔唔,不知说道些啥话,我也听不懂。”
“他是心里难过,情绪有些不稳定,慢慢会好起来的。而且,他在家里可以陪陪你……”
父亲打断了我:“算了吧,我宁愿你上班时,一个人待在那边的小平房里看电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孩子啊……也不怪他们,是我年纪大了,到了不被人搭理的时候喽。”他的脸上明显写满了失落和伤感。
我领教过孩子们对他们爷爷的淡薄之情,罗竟——想必和另外几个没多少差别。我赶紧安慰父亲:“他只是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他在家好歹可以照顾一下你的生活……”
“他照顾我的生活?哼,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这几天中午还得我给他找吃的——唉,算了,不说啦,你还是赶紧给他找个工作吧,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这么一说,我不敢怠慢,加紧给罗竟联系工作。我平时交往还算比较多,可一提到找工作,朋友们都无能为力。又是罗竟这种情况,没学历没经验的,根本找不到适合他的工作。小林的那种工作倒是比较轻松,可那是朋友给面子,小林已经很为难人家了,我要再去找他,说得出口嘛?去工地当小工吧,我姐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活活骂死。
最后,实在找不到别的,我只好把罗竟带到小泉原来干的那个小区物业公司,求人家收下罗竟当保安。这个工作不需要文凭,只要年轻身体好就行。罗竟还挺配合,没有挑三拣四,一眼就接受了这份工作。交押金时,他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我说他没钱,他从广州来的时候就没钱了。我只好背着妻子先垫付上,谁让我是罗竟的亲舅舅呢。临离开前,我又给了他二百块钱生活用品费,罗竟连推让一下都没有,伸手接过钱,眼睛斜望着天空。
天空够博大的,博大到没有一点边线,却一点都不蓝,灰灰的,像块巨大幕布,让人心里有着无穷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