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其实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我给她打电话说了父亲这边的情况,她二话没说,叫我把父亲带回北京好了,一来给他治疗腿,二来叫他暂时离开那个环境,心理上可能会少些压力,情绪会慢慢会好起来。
有了妻子这句话,我没了后顾之忧,就把父亲挟持到北京。父亲不愿跟我走,这会儿已由不得他,我抱着他上火车,他阻止不住我,干瘦无力的手拍打在我身上,像是给我拍打灰尘,但他把我拍得眼窝发热,一路上泪水涟涟。
离开老家的时候,除了姐姐拿来父亲的几件换洗衣服,抹着泪送我和父亲到车站外,大哥和三哥连门都没出。看来,他们对我的做法还是有保留意见呢。
到了北京家里,妻子早已把另一间卧室收拾利索,给父亲准备好了住处,她一改往日对待我侄子们的冷淡态度,为父亲端饭倒水,甚至陪着父亲看电视。妻子的这种态度让我心生疑虑,她在我面前从没如此贤惠过,我都怀疑这不是那个动不动就跟我抬杠跟我冷脸的妻子了。我断定她的热度只有三天,她对很多事都是这样,一开始投以极大的热情,很快就兴趣全无。妻子看出我的疑惑,她对我说,爹妈只有一个,我们不能对带我们来这个世界的人有半点不恭。对我的那些侄子,还有老家的兄弟,她也不是故意要跟谁过不去,只是看不惯,他们什么事都不自己去努力,全依赖我,不见得是好事情。我当然知道侄子们这样依赖不好,可怎么办呢,谁让我比他们生活有保障。
我提前休今年的假,在家陪父亲。行动不便的父亲在我这里得到了莫大的慰藉,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也许是妻子积极的态度让父亲很安慰,他枯干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慢慢地跟我妻子会说一些老家以前的事情。父亲不会说普通话,他满口的老家话我妻子根本听不懂,但妻子表现得很有耐心,不管父亲跟她说什么,她都认真在听,听懂了哪句她就高兴地跟我说她听懂了。父亲很高兴,终于有个媳妇能安静地坐在他跟前听他说话,而不是不耐烦地摔摔打打。看父亲情绪一天天好起来,我才跟他提治腿的事。父亲怕治腿要花很多钱,我妻子会不高兴,他拒绝去医院。我给妻子做工作,叫她出面劝说,妻子劝父亲,只要他身体好了,我们才能省好多心呢。父亲见儿媳妇这么说,才同意了。
积水潭是北京最好的骨科医院。这天凌晨两点,我就起床去积水潭医院排队挂专家号。在北京看病难的第一关口,就是挂号难,所以必须早早去排队挂号。我在街道边等了好久,半夜里很难打到出租车,好不容易过来一辆,还是载了客人的。初春时节,北京的风大,冻得我直打哆嗦,再等下去怕耗时间,到医院排不上队,我想着去西客站打车,那里的车肯定多些。从空无一人的南广场走过,被寒风推进西客站地下广场,看到出站口有几个人影,大概是些旅店的托儿,抑或一些接站的人,他们像排练过似的,都把头缩进衣领,盯着列车时刻显示牌发呆。我从他们跟前走过时,他们像看到怪物,歪着头表情木木地冲着我看,我快步离开,从地下几乎跑步出来。到北广场出租车站,躲过几个黑车司机的纠缠,打了一辆明码标价的出租车。
这时候的北京已显出倦态,无数的霓虹闪烁出一片寂静,像个富足的中年女人,尽管一脸的盛妆,一身的繁华,却无法掩饰其苍凉和清冷。出租车跑得飞快,司机沉默得很,也许他跟我一样是倦怠的,而倦怠吞蚀了我们所有说话的欲望和激情。
这个时间段,是北京交通最佳时间,一路畅通无阻,但是赶到积水潭医院,我还是晚到一步。挂号室前面几乎没几个人了,我心往下一沉,心想坏了,今天的专家号肯定轮不到我,果然,问旁边的几个疑似号贩子的人,他们带理不理地摇头,懒得给我说一个字。我心里明白,比我来得更早的人已经买完号贩子的顺序号,只等早晨上班后再来领取正式的挂号单了。这些号贩子全是医院附近的痞子,他们卖顺序号,与医院毫无关系,医院却制止不了,他们谁都不怕,连警察拿人家都没办法。
总不能白来一趟吧,明儿个来得再早,还得从这些号贩子手里买号,不如现在多出点钱买上算了。我凑近一个看上去面善些的号贩子,问他还有没号。他肉乎乎地大脑门在我面前一晃,斜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道:“第一次来啊!”
我点点头。
“五百!”他抬腕看了一眼表:“啥点了,还以为是在你们村医疗站看病啊。”
狮子大张口,他把我当成外地来京求医的了。我心里不悦,掏出证件递过去:“朋友,差不多就行啦,大家都不容易。”
他不屑地扫了一眼我的证件,根本懒得细看,不高兴地说:“你不懂规矩啊?这玩意儿不顶用,我的朋友是钱。五百,一分不少。”他明白有能耐的都找关系看病,能来这儿排队挂号的,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这回正眼看我了,瞅了会儿,突然说:“怎么着,仇恨上我啦?没办法,我也得养家糊口,不像你们,月初屁都没放一个,就拿足了本月的工资。我们——没法跟您吃公家饭的比啊。”
我讨厌与这种人扯淡,转身就走。他却在后面喊:“嘿,哥儿们,就这点气量啊?留步吧您呐。三百块给您了,这大冷的天。”
我本来是想走的,可一想,已经起这么早赶来了,我受点冻没什么,可父亲的伤腿越拖他越受罪,犯不着跟这种人呕气而耽搁父亲看病。我已打听过行价,三百块已经是比较正常的价格了,谁叫咱没本事呢。我掏出三百块钱,买了一张写着顺序号的牛皮纸,上面竟然还明目张胆地盖着红印章呢。凑到眼前看那个印戳,模糊一团根本看不清,我对那个用验钞笔正在验钱的大脑门说:“哎,这个戳怎么看不清?”
他吸溜了一下鼻涕:“要看那么清楚干嘛?能挂上专家号就成。”
天亮上班后,挂上了专家号。我把父亲接过来,到专家那里一看,说是父亲的腿伤估计没啥大碍,拍张片子看看就知道了。片子出来后,专家说骨头没有大伤,只是人老了,经不起摔,休养几个月就可以了。我说要不要再做个CT?现在CT很热门,到很多医院看病,要紧不要紧都得让你去做CT,好像只有做了CT才能诊断身体的状况。专家笑了,说我父亲的伤真没大碍,其实就是当时摔倒,伤了肌肉,骨头伤得不重,没必要做CT,根本就不用大的治疗。除了两瓶外用药,专家连口服药都没给开。我挺感激专家,不给病人胡乱开药,省钱,人心里也舒畅。可是,父亲有点不大乐意,他的腿疼得不能行动,什么治疗都不给做,也不吃药,这算治的哪门子病?他伏在我背上嘟囔着,我累得喘不过气,没理会他。
回到家,父亲还在说他的腿,好像我不相信他的腿有问题,他装病似的。我没法与他说清楚,干脆出去买了个轮椅,这样,就表明我是相信父亲的腿的确不能走,得坐轮椅才行。父亲见我扛回个轮椅,很不高兴,嫌我买轮椅没征求他的意见,坚决不坐。我知道他心疼钱,就骗他说,这个轮椅是在一个朋友那儿借的,不花钱,父亲这才疑惑地坐了。天气还没转暖,不能到外面去,父亲只能坐着轮椅在屋子里转,有时,我把他推到阳台上,尽管他坐在轮椅上只能看到外面的高楼和蓝天,就这,他已经很满足了。
爷爷来北京看病,我的侄子侄女们全抽时间来我家看望。说是看望,他们一个个都空着手,没一个想到买点水果或者别的什么,他们连点最基本的常理都没有。他们似乎与爷爷的感情很淡漠,几句客套话,就扔下爷爷,在一起扯自己的那些破事,什么要遵守上班时间起不了床啦,老板管得严啦,工资太少不够花啦。他们说的是带家乡口音的普通话,父亲坐在沙发边上,听不大明白,却很认真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人家说到高兴处,开心起来,他也跟着面带微笑,仿佛那些他听不明白的事与他自己有关似的。几个孩子兀自说着,没人理会爷爷,谁也没打算让爷爷分享一下他们的快乐。父亲并不在意孙子们对他的态度,他开心的是大家因为他而聚在一起,他时不时地从我妻子为他准备的水果盘里取个苹果递给这个,掰个香蕉喊那个,孩子们接过水果,没人顾及他眼神里的期盼,依旧只顾说笑他们的。
父亲的轮椅靠窗口放着,小霁发现后一惊一乍地推过来,坐上去非要小林推她,小林推完小霁,他也坐上去试,两人玩得异常开心。只有小泉,在一旁冷着眼神看,完全不像另外两个表现得很孩子气。父亲爱孙心切,见小泉只是看,大概以为小泉羞涩,便喊他也坐上去试试。父亲忘记小泉的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他心里只是把那当成一个游戏,不想这个快乐的游戏里缺了小泉。见小泉不理他,父亲还是坚持叫小泉坐上去。小泉烦了,突然间冲爷爷发起火来:“我还没到走不动的地步,你是想看我的笑话还是咋的?”
我父亲脸上的笑凝固了。一抹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刚好照在父亲的半个脸上,他的脸色看上去黄得很不自然,深深的眼窝里蓄满了明晃晃的液体。
我从厨房的忙乱中冲出来,回到客厅只看到父亲突然的变故,不知道他怎么了,在侄子侄女们的热闹声音中,我没有问,老人其实也跟小孩子一样,情绪波动大着呢。
但从此以后,我父亲像我妻子一样,不爱搭理他的那几个孙子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