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火车票好买多了,去火车站买好票,我拐道去了动物园对面的服装城,趁妻子还没注意,我凭印象买了件羽绒服,与妻子给我买的那件差不到那儿去。天气还冷,又是回老家,妻子肯定会提醒我穿那件羽绒服,我把工作做在前头,免得到时编造谎言。
生活中其实有很多谎言。
父亲说了谎话,他的身体看上去很不好。才一年没见面,父亲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脸上的肉叫岁月消解得没多少了,深陷的眼窝,两颗失去神采的眼珠静静地望着我。但那份静里,更多是干涸的河床一般的干瘪、瘦弱和空洞。我都走到跟前了,他居然没认出我来,父亲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用干枯而安静的眼神看着我,等着我的认领似的。我心里一颤,眼泪夺眶而出,才叫了声“爹” ,泪水就淹没了我的心。父亲从声音里辩认出我,枯干的眼神瞬间有了亮光,他抖索着身子要爬起来,我赶紧去扶,他抓住我伸过去的手,眼泪从干枯的眼窝里涌了出来。我把父亲扶靠在被垛上,手掖进被子里,在被窝里他仍不肯放开我的手,手上的劲不大,可我知道,父亲已经很用力了,只是,他老了,他身体里的力量已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心酸酸的,任他抓着我的手,泪眼模糊地端详我的脸,过了半响,父亲才说:“我不是在梦里吧,电话里你不是说不好请假,咋就回来了呢?”
“我……”我咽了口唾沫,答非所问地说,“过年时本来要回来的,可我刚学习回来,该轮到我值班了。”其实,过年时我最不愿回老家,一是怕老家的寒冷,那冷像锥子似的一点一点旋着刺进肌肤,再刺进骨头,穿多少衣服都不顶事,我还好些,妻子就不行了,冻得连走路都咯吱着牙;二是怕走亲戚,走来走去,最后总要带些麻烦事回来,真应了妻子那句“老家的事都是我问出来的”。所以,过年我不愿意回家,每到年底,总是找各种借口。
“干人家的事,就得服从人家的管,现在能回来也一样。”父亲倒安慰起我来,他抹了把泪,看看身后,见我只身一人,大哥没有跟过来,才压低声音又说,“我叫你回来,要对你说,我不想和老大一家过了,你把我和他分开吧,我一人过!”
我这才弄清楚,过年时下雪,父亲上茅房时摔了一跤,腿受了重伤,不能走动,大哥平时并不怎么管父亲,要不是看在我出的那二百块钱份上,他恐怕连一天三顿饭都懒得替父亲操心,大嫂更指望不上,过年期间要不是我姐来给父亲端屎倒尿,还不知弄成啥样子呢。打了几次电话回家,都是大哥大嫂接的,竟没说过一句父亲摔伤的事,在他们眼里,父亲摔倒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更可气的是,出了这么大事,我那几个侄子回来后,居然没一个人告诉我。看样子不是他们有意瞒我,而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爷爷摔伤了,就算知道,对他们来说,那也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比不上他们追逐的某个明星生个孩子搞个绯闻,更轰动震憾。
真是亲情薄如纸啊!
我流着泪要带父亲去医院看腿,可他坚决不去,只要求尽快叫他气顺过来。父亲早就提出要和大哥分开过了,原因是大嫂动不动就给父亲脸色看,吃饭的时候摔东摔西,还指桑骂槐,现在,父亲的腿脚不利索,更不用说了。我原来给大哥暗示过几次,叫他多尽尽孝心,别什么都推给大嫂,毕竟我们是亲生儿子。大哥总是不以为然,说大嫂对父亲贤惠着呢,一天三顿饭,顿顿不拉。还反过来问我,是不是爹说你大嫂什么了?爹年纪大了,凡事就爱往心里去,你大嫂有时候心情不好,他就觉得是冲着他来的……
我还能说什么?理都是人家占着。但现在不管怎么说,不能叫父亲这么大年纪,还拖着一条伤腿,一个人孤独地过日子呀。
“不是给你说过了,”我有点急躁,“万一有个闪失……你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父亲说:“咋叫没人呢,我有五个儿女,先走了一个,还有四个嘛,孙子也一大堆呢。你别担心,我一个人能行!”
“是不是大嫂又说什么了?”我说,“我找大哥,不,我找大嫂说去。”
父亲一把抓住我,说:“别去,老大媳妇没说啥,是我自己想一个人过,这次,确实没她啥事。”
“可是你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便。现在天气这么冷,你的腿还伤着,这叫我怎能放心?”
父亲躲避开我的目光,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如果——你这次回来,能带走……带走你大嫂的侄女小红去北京,我就不和他们分开过喽……”
这是啥话?大哥的一儿一女都已成家有了孩子,女儿嫁在邻村,儿子是村小学的校长,生活条件都还不错,用不着给我添麻烦。这也是我一直容忍大哥与我在金钱上斤斤计较的原因之一。我以为大哥至少不会有三哥那样的麻烦事丢给我,没想到现在又冒出了这个茬。我心里清楚,肯定是大嫂在做怪,她觉得父亲养在自己家里,她又没二嫂三哥那样把孩子扔给我管,觉得吃了大亏,所以才想出这招,要拿自己娘家侄女做交易,来填平她心里的不平衡。
父亲说完这话,像完成了一项大工程,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轻声叹了口气,头倒向被垛,沉默地、茫然地望着朝北的唯一窗口。窗外面是一堵土院墙,土墙上几根枯草秆,在寒风中飘飘摇摇,欲掉不掉。土墙不是太高,父亲的目光能越过土墙看到更远的地方,是连绵的山峦,在灰扑扑的冬色里,朦胧成与天接近的雾岚。这样的景在诗人或画家眼里,或许就成了诗,入了画,但在眼色昏沉的父亲心里,没有一点颜色的景致,是多么苍凉啊!
我背过父亲,跟大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哥竟然一脸无辜:“老四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会出这主意?连你大嫂都没想到把她侄女送到北京你那里去。实话告诉你吧,这是爹自己想出来的,他认为你二嫂三哥都给你托付了孩子,唯独我没有,我还照顾着他,他心里老不踏实。”
“看来爹是越活越明白了。”我这样说时,心里突然不再坚持原来的观点了。其实有时候,人都打不开心里的结,老让那个结拧着自己的思维,“那就依爹的意思,把他分开单另过吧!”
“老四,你这是干啥?”大哥跳了起来,惊愕地看着我,“传出去,像是我对咱爹不好,把他撵出去似的。”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在村子里乱说。这主要是咱爹的意思,他说了好几年,我现在是满足他老人家的要求,你就不要拦着了。”
这回,大哥没急着回答,挠起了头皮。过了阵,他才说道:“既然你说是爹的意思,我也不能做不孝之人。我同意就是了。”
我没想到,大哥竟然这么好说话。可接下来的事证明,我想的还是太简单。说到具体分家,才发现事情比我想像的要麻烦。父亲一直住的是大哥家的房子,老屋早就拆除,我在老家没一间房屋,父亲住哪儿?我与大哥商量,父亲毕竟不是我一人的,就当是父亲从你这里借一间房住好了。至于父亲的生活,我可以雇个保姆来照顾。
大哥点上一支烟,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老四,你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呢?啥借不借的,爹不一直在我这住着嘛,我啥时候说过不让他住啦?我不是还一直照顾着他来着?咱兄弟几个,就我一人照顾着老人,我有过怨言吗?爹要单独住,我顺着,房子,他住着,我也是他的儿子不是。”
我松了一口气,有大哥这句话就行。只要有地方住,父亲觉得顺气,一个人过着倒也清静。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大哥却又说道:“老四,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咋考虑问题这么简单呢?你也不想想,咱老爹又不缺儿子,孙子也一大堆,临到老了,怎么还雇个保姆来伺候他呢?你不在家住着,外人说啥你也听不到,可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我照顾爹这么多年还没落个好,你让我在村子里还活不活人了?”
闻迅赶来的二嫂、三哥,还有姐姐,明白了我的意思后,竟然全站在大哥的那边,对我不满。
姐姐说:“可不能让咱爹一个人过,真这么做,人家要用屁股笑话咱哩。如果你们觉得合适,我把爹接过去住好了……”
二嫂打断说:“这像啥话?咱爹生养了四个儿子,才死了一个么,到闺女家去住,人家就不用屁股笑了?”
姐姐顿时泪眼婆娑,哭道:“我说错啥了?谁说老爹就不能住闺女家了?”姐姐的儿子虽然没和她断绝关系,与女朋友在广州发展,偶尔能给她打个电话,连过年都没回来。所以,姐姐现在很脆弱,动不动就哭。
哭声惹人烦啊。
大嫂一直在门口站着,见姐姐和二嫂争着要接爹过去,大哥也不吭一声,她忍不住了,尖着嗓门叫道:“我们做错啥事了?以前你们咋就不想着把爹接过去?现在,你们咋咋乎乎的,也不看爹是啥想法。”
二嫂撇撇嘴,不失时机地说道:“爹的想法还不清楚么,要过得好,他能一个人过,叫人家笑话咱?”
三哥冷笑两声:“哼哼,搅吧,搅吧,你们就这么搅合吧,人家已经看咱笑话了。”
父亲有气无力地叫道:“你们别争了,我谁家也不去,就一个人过。”
为父亲赡养费的事,二嫂和三哥一直都憋着气,与其说他们是为老爹考虑,倒不如说是惦记着那点钱。我扫了眼大哥,他毫无表情地看着一个地方,好像那个地方在演戏,他看到入了迷,忘了外界的其他事。姐姐还在抹眼泪,有无尽的心酸似的,三哥似乎为证明他以后会对父亲好,已经坐到炕上父亲的身边。大嫂和二嫂紧紧地盯着我,那样子倒像是我说了对她们不利的话,她们随时准备扑上来封住我的嘴。
我知道大哥不吭声,是想叫我难堪,说来说去,他也舍不得扔下每月的二百块钱,他说是照顾父亲,除了一天顺带的三顿饭,父亲何曾受到过他的照顾?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想都没想就说:“为不使你们被人笑话,我决定把爹带到北京去养老……”
大哥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姐姐也不抹泪了,湿漉着眼睛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三哥叹息一声,很小心地问道:“老四,你说得轻巧,你……媳妇,她能允许?”
父亲很敏感,拍着炕席叫道:“我不去北京,那里不能土葬,我死后不要烧成灰!我谁家都不去,你们把我抬到阴沟里活埋掉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