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马莲道,离西客站近,经过南广场,没几步路,坐火车非常方便。但我妻子不喜欢这种方便,她平时很少出差,一年也就哪个时节回个老家算是出趟远门,离火车站近的好处于她而言,就不是好处,而是折磨。首先是交通,出门倒是车很多,往哪个方向的车都有,但车多路不多,那么多车涌到一条道上,想像得到车能跑多快。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期,道路跟患肠梗阻似的,一分钟能走两米就相当不错了。还有,我的家是侄子侄女们的据点,年尾或者年初,家里人来人往,热闹得跟小商品市场一般。他们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平时他们之间联系并不多,只是在节假日,聚到我家时才能见面,聊他们各自的工作和烦恼。每年过完正月十五,我的侄子侄女们拖着装有老家挂面、小米、花生,甚至酱醋的大皮箱,陆陆续续(好像从未一起走过)返京,第一站必到我的家庭旅店里打地铺,然后用带来的酱醋做老家的饭食(他们无一例外吃不习惯北京的饭菜)。
吃完饭后,趁我妻子不在家时,他们打电话、上网,联系租房或者找工作。我的角色像他们的驻京办主任,负责给他们年前订购回老家的火车票,年后返回时接站,解决他们的吃住,还得托朋友给他们找更好的工作。我不能有半点怨言,因为我是他们在北京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一棵他们依靠的大树。有时,看到他们在一起说打工的艰苦、上学的困惑,各抒己见,异常热烈时,我的妻子突然进来,他们会嘎然而止,缄口不语,等我妻子离开,才由一人慢慢试着挑起刚才的话头,但不再热烈,就像不完全燃烧后的炭灰,再点燃也不可能有先前亮堂的火光和炽烈时,我心里酸酸的挺不是滋味。其实,妻子还算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对我的这帮侄子侄女不断来骚扰,而且骚扰过后没一个人表现出歉意或者感激,甚至有时候还觉得我们的服务不到位而满腹怨言,表面上妻子从没说过头的话,内心不高兴时也只是避了人才冷着脸,一个人躲到屋里或者出去半天不回家,算是给了我足够的面子,只要是不涉及到经济资助问题,我这个中间人还不是太难做。
可小泉还是做了件叫我心里不太舒服的事。年前他回老家时,我刚从南京学习回来,看他身上的羽绒服薄得只剩下两层布,中间的羽毛都快脱光了。老家冬天异常寒冷,屋里屋外一样冷,又没任何防寒设施,不像北京屋里有暖气,穿件单衣都没问题。我便把妻子给我新买的羽绒服悄悄拿给小泉穿,整个春节,我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怕妻子提起新羽绒服。谁知,过完年后,小泉没把我的羽绒服穿回来。要是天气转暖,他忘记带也能说得过去,可小泉说,他妈身子弱,受不得冻,他把我的羽绒服留给他妈穿了。
这算什么事?真要孝顺他妈,也得他这个做儿子的自己买啊。
小泉奇怪地看着我:“怎么,四爸连一件羽绒服都舍不得啦?”
我压住心里的不悦,说:“不是这回事。这件是你婶子给我新买的……”
“婶子买的又咋啦?”小泉不高兴地在我面前瘸了几步,“是给了我妈穿,又不是别人。”
我叹口气,只好说:“那件羽绒服是男式的,你要早点说,还不如给你妈买件女式的,你妈穿着也合适些。”
小泉“嗤”了一声:“我看四爸还是心疼才对,不要说这么多没用的理由。四爸你不会忘记吧,你当兵走那年,我爹妈可是给你买了件新毛衣的,那时候,我爹妈都没穿过毛衣哩。”
我无言以对,脸色很难看。我是心疼那件新羽绒服,我更担心妻子知道了会怎么说。她自己的羽绒服穿了好多年,也舍不得买件新的,倒惦记着给我买,我却把它送了人,明明是不情不愿,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却要得理不直气不壮,还被当做忘恩负义的小人,这算什么事嘛!
小霁赶紧打圆场,扯住我的胳膊说:“四爸,我忘记给你说了,爷爷叫你回去一趟……”
“你咋不早说?”我急了,抛开羽绒服的事不说了。父亲已近八十岁高龄,担心他身体出问题,每次打电话回家,他总是说身体好着呢,让我别惦记,这次要我回去一趟,是不是之前身体不好一直瞒着我?
小霁轻描淡写地说:“看我都忘记了,其实我也很矛盾,不知该怎么给你说,大伯不让你回家,说有那车票钱,还不如寄回去孝敬老人呢。”
大哥的话哽在我的喉头,使我极不舒服。钱的确是个好东西,相比之下,反而是亲情淡之又淡了。
我问小霁:“你爷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看上去挺好的,没听他说哪儿疼啊,可能是想你了吧,你可是他最出息的儿子呀。”
小林凑上来插了一句:“不会是叫你回去立遗嘱吧?”
小霁撇撇嘴:“一听你这话,就知道狗屁不懂,你爷爷又不是啥大款,一大堆财产等着人分。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值钱的东西,立啥遗嘱?”
我瞪了小林一眼,也懒得理会小霁的自以为是,过去抄起电话。
在我们老家有个习俗,老人一般跟小儿子过日子,意思老人放心不下最小的。我最小,可不在家,这个规矩不能破,就把老爹嘱托给大哥一起生活,每月给他家二百块钱生活费,足以封住大哥的嘴。可就是这二百块钱,三哥和二嫂总有意见,嫌我给老爹的二百块钱落进了大哥口袋里,我曾对他们说,如果谁愿照管老爹的日常起居,我就把钱给谁。老爹越来越老,已干不动活了,他们谁也不想要,嫌是拖累。
拨通电话,那头却是大哥的声音,上来就领导似的拉长声调喂了一声,我没好气地说了句,“我想跟爹说句话”。大哥家的电话是我出钱装的,电话费也由我出,为的是能和父亲通话。我不能在跟前伺候父亲,多给他打打电话,平时聊几句,对他也是个安慰啊!可大哥趁我走后,把电话机移到了他的住房,理由是父亲不会使用电话,又眼老昏花,怕他误拨到美国或者海外其他国家,那电话费可老贵了,讲不讲话先得掏十四块钱,如果不及时挂断,每分钟累计,损失可就大啦。大哥跟我解释说,他是为我着想,省电话费呢,我挣钱多没错,可也不能随便糟贱,有啥事,他接上再叫爹过来听,还不是一样嘛。我忍了,叫大哥去买个光能接不能打的单筒话机,串根线到父亲屋里,这样也省掉他叫来叫去的麻烦。大哥吱吱唔唔,不明确表态。我明白他的心思,担心电话机钱谁掏,我叫他放心,串电话的线钱都由我掏,只叫他动动手,如果他忙得没时间,我付给他工钱总可以了吧。大哥在电话里讪讪地说,老四你这话说的,说到哪儿去了,也是我爹呢,哪能叫你付工钱。
可每次打通电话,不是大哥,就是大嫂的声音,没一次是父亲先接的。看来,大哥一家根本就忘了我装电话的实质意义,他们把电话当成自己装的了。
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身体没事,但心里有些事,想跟你说说,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我说到底是什么事啊?能不能先在电话里说说,不紧急吧,我半年不在单位,刚过完年上班,假可不好请。
“那就等你能请上假时,回来了再说吧。”父亲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就看我能不能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啦!”
我一时不知说啥好。父亲年龄大了,这样的话说出来总让人伤感,世事无常,谁知道我真的哪天回去了,再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了呢。父亲见我半天没说话,以为我不想跟他说啥,就挂断了。握着话筒,我呆呆地望着电话机,作为儿子,不能常在跟前,已是不孝,如今父亲想要我回去一趟,我都不能痛快答应,这份内疚像只虫子,一点一点啃蚀着我的心,心里的痛也一点一点张开,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父亲,孤独、寂寞而又无助。屋里很安静,侄子侄女们此刻都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我以为自已呆愣的神情吓着了他们,赶紧放下话筒,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妻子进来了,她就站在我身后。她一定听着我打电话,是来听我又给老家问出什么事儿了。
我望着妻子,眼神有点生硬。说句心里话,我不喜欢妻子这样,打电话的自由我还是应该有的。
妻子看懂了我的眼神,把手搭到我胳膊上,轻轻地说:“既然老人叫你回去,肯定有重要的事,依我看,你还是想办法请假回去一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