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我说:“只要别叫我看见你个死样子,我的病不用吃药就能好。你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年多了,说死说活就是找不到一份教书的工作,连农村的小学宁愿弄个没上过几天学的农民代课,也不要我这个正牌大专生。我无所事事,整天和一帮游手好闲的狗肉朋友在一起鬼混,有一天终于混出事来,我不小心把小胖的肚子给搞大了。小胖的父母上我们家来闹,其实也不算啥事,大不了过几年我娶小胖为妻。可小胖的父母不依不挠,非要我父亲给他们一个说法。我父亲能有什么说法?小胖的肚子又不是他搞大的。小胖的父母又不愿把女儿嫁给无所事事的我,我父亲也不可能大大方方地拿出钱来“赔偿”他们。患有哮喘病的父亲喘得像火车刚起步似的,叫我去死。我还不想死,自然父亲也不想死,不然他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却不去自杀。但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要再不拿出点骨气来离开家,实在有辱我二十多年的英名。
我是个胸怀大志想干大事的人,不干就算,要干就得干出个名堂。从师范毕业回来,父亲处处看我不顺眼,说我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次,说什么我也得有所表现,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揣上三五百块钱和大专文凭,就直奔北京而来,在我的心里,只有北京够大,能容纳下我。
像所有第一次到北京的人一样,一下火车我就直奔天安门广场,圆儿时“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梦想,那种神圣感烘托着我激动了好几天。我揣着希望,满心热情地在北京的这个街那个路上参预访问,几天后,我被北京的冷酷击爬下了,北京太大,大得无边,可这里更是人才济济的地方,我怀里揣着的那张大专文凭还不如手纸管用。兜里的钱没见怎么用就稀薄成空气了,我满心焦虑,又拉不下脸回家,只好放下臭架子,硬着头皮跟一群民工到中关村的一个建筑工地去做小工。在那里挑泥桶搬砖头干了一个月,最后只拿到150块钱,大部分还补交了伙食费。更可恨的,冬天到了。冬天,我们那个工地停工,民工们只好回家等来年春天再开工。我不能回家,又没地方去,干脆留下来看工地。其实工地上也没啥好看的,材料都收起来拉回了库房,剩下全是水泥钢筋浇铸的楼房架子,谁想偷都偷不走,可这样的空架子也得有人看守着。
我是自告奋勇一个人留下看守工地的,一个人清闲。谁知那日子很难熬,比我想像的要糟糕。工头怕发生火灾不让生火做饭,我只好每天去菜市场买素包子吃,后来连素包子也不敢吃了,只能啃馒头,喝自来水,连口热开水都喝不上。就这还能凑合,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寒冷。工棚是用石棉瓦临时搭建的,四面透风,晚上气温低,有时还刮风,工棚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像冰窖似的,我把所有能裹的东西全部裹在身上,一动不动地爬在床上还能熬过去,要是起来上个厕所,再回到被窝里,没有大半天缓不过劲来,冻得牙齿直打架,根本睡不着觉,只能盼天明。为此,我从下午开始就坚持不喝水,夜里尽量不起来。天亮了,太阳一出来,再冷酷的世界也会温暖许多,比夜晚好过多了。当然,就算是太阳温暖得让人感动,也毕竟是冬天。北京的冬天风很大,是那种干冷的风,一刮起来没个完,白天晚上也不倒班,所以,白天我除过去买馒头或者上厕所,其余时间都钻在被筒里,像挺尸似的。
我的艰难处境,不知怎么地让对面楼上的一个大嫂给看到了。大嫂不光是有心人,还是个好心人,她在一个寒冷的黄昏,给我端来了一大碗热汤面。汤面盛在一个大汤盆里,大嫂一揭盖,顿时热气腾腾,香味迎面扑来,一下子将我包围起来。我的泪水也像汤面一样散着热气在冰凉的脸上淌着。大嫂眼泪巴巴地看着我说,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受这份罪!
那是我吃过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在这个冰冷的冬天,它使我对冰冷的北京有了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从那以后,大嫂每天都无偿地给我送顿热汤面,后来见我取暖的被子薄,又送来了一床旧棉被,让我的冬天变得暖和了许多。我不知道怎么感激那位大嫂,感谢的话说得多了,就像假的一样,我不再说了,傻傻地看着她,眼泪都在心里澎湃着。
我所在的工地不在中关村闹市区,是在一个略偏的小区里,旁边的胡同行人稀少又来去匆匆,偶尔有个过路的人瞟上我一眼,漠然得就像被看的是一堆泥沙或者枯死的野草,绝不会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我每天爬在工棚的被筒里,可怜巴巴地望着外面的胡同口,胡同像冬天一样干涩枯燥,一星半点的热闹都没有。我一天的日子,只有每到黄昏的时候,看到大嫂身影的那一刻才最真实最美丽。饥饿使我的心里像猫抓似的,为了省钱,我早已不去买馒头了,只惦记着大嫂的那碗热汤面,以此维持生命,每天迫切地盼着她给我送热汤面的身影。
这时,我的师傅出场了。说句实话,我师傅的出场一点都不风光,他当时的样子和乞丐没什么两样,头顶仅有的几根头发像落满雪的鸟窝,身上的呢子大衣沾满了泥污。他跌倒在我们工地门口,爬不起来了。我猫在被窝里,目光透过工棚的空隙热切地盯着门外,正盼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刚好看到师傅跌倒,等了一会见他没爬起来,我掀开被子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满身酒气,腿可能受了伤,连站立都很困难,他或许是冻坏了,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问了他几句,他都不回答,就把他扶回工棚里放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了半天,他才缓过劲来。从被子里钻出来,没有多余的衣服可穿,又一天没吃饭身上没有热量,我冻得发抖。师傅看着我咬紧牙关的样子,第一句话对我说的是,小兄弟,你不是坏人,碰上我,算你走运。我心想,还不知道是谁走运呢。
大嫂给我送热汤面来了。这个真正的好人不知道我这里突然间多了一张嘴,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她竟然像做错事似的,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这儿来人了,不然,我会多下一把面的。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低着头不敢看大嫂。大嫂搓着手不知该咋办,我手忙脚乱地把热汤面端给师傅先吃。师傅也不客气,真像我的什么人似的,接过碗就吃,只吃了一口,他就不高兴了,说:“这位大嫂,这汤太咸,也没有放味精,我是南方人,爱吃味精,你记住少放点盐,适当放点味精,知道吗?”大嫂看了我一眼,我很难为情。我看到大嫂的脸倒不好意思地红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当师傅说的是醉话。幸亏师傅没有把热汤当场吐出来,咸也罢,还是接着吃喝,算是给足我面子了。大嫂端着空碗走后,我对师傅说明情况,师傅不以为然,竟然对我说,那是她主动送上门,不是谁要求的,给她提点意见,让她有所改进,免得下次犯同样的错误。
“小兄弟,在这个世上,什么都可以凑合,惟独吃不能,哪怕喝一口汤,也得可口,不然,活着就没啥意思了。”师傅这样对我说。
我不以为然,都混成这样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能挑这拣哪。我看着眼前的这人,还挺贵族,一副乞丐样,架子却不倒。
师傅一见我的样子,看透了我的想法,他说:“你别看我现在的样子不入眼,我昨天还是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或者是大权在握的官员,求我的人多了去了,就你这样的,给我当踩板,我还看不上眼呢。”
我心说,小样,也不撒泡尿照照,比我还不如呢,好歹我还有个落脚的地儿。真是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北京咋都出这样不要脸的东西!当然,这话我只能是在心里说,我不是那种喜欢讽刺人的人,何况,他酒还没醒,我可以谅解,谁跟酒话较真呀。到北京近三个月了,别的我没发现,倒发现不少不喝酒也说醉话的人,比起那些人,眼前这个强多了,至少说的是真正的醉话。
师傅眼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你不信也罢,会有你信的那一天。这样给你说吧,你小子碰上我,是你的福气。我这个人也不是对什么都无谓,良心还是有的,凭你帮了我一把,我愿意收你做我的徒弟。我会叫你咸鱼翻身,成为人上人的,你信不信?”
我强忍着笑,做出为难的样子看着他说:“你不会叫我跟你一起去大街上讨钱吧?虽然这样也能致富,可我还年轻,我……”
师傅嘴一撇:“你小子目光太短浅,看来我们没有缘份。你可能就是看工地的命。”
“那倒不一定。”我辨道,“说不定哪一天,我会……”
师傅坏坏地笑了:“会什么?会有富婆看上你,包养你?”他上下打量着我,四周瞅了瞅,又说,“就你这样子,窝的这地儿?做梦去吧你!……哎,你小子可别对送面条的那个大嫂有想法,她一看就是老实巴交没钱的主,说不定还被老公抛弃了呢。”
“不准诬蔑她!你这个人真是的,不知道什么叫感激也就罢了,还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我很生气他这样说那位大嫂。
“尊重人?”师傅说,“看来你还真是个小公鸡,难得呀,这种类型的现在不好找呢,我今天收定你了。说句中听的话,就你这副还过得去的长相,经我调教调教,可能会成为高徒的。”
“谁说要做你的徒弟了?”
“你会的,”师傅指着四面漏风的工棚和那堆破棉被说,“除非你脑子进了水,不想换个活法,愿意守着这些破烂东西。”
“你,你说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现在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做我的徒弟。”
“你……”
我再英雄,还是气短啊。万一真像他所说,能有一个比工地更好的地方混生活呢,有奔头谁还愿意守在这破工棚里呀。我犹豫了。
师傅看出了我内心的变化,笑模笑样地说:“小子,一看你就不是个长期出苦力的主,肯定迫于无奈。高中毕业了吧?”
“大专毕业,地区师范中文系,正牌的。”
“哦,同行啊,有趣。我不怀疑你,现在不会有人去办假大专,没用。就算你有才,可你的这个“才”缺少最重要的那半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缺个‘贝’,宝贝的贝,傻瓜。没有贝,有多少‘才’也没有用。你想不想成为宝贝的财呢?”
不想才是傻瓜呢,连鬼都不愿当个穷鬼,何况我,被老爹逼出来,一心想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要不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可照目前这种混法,只能越混越差。我对闯北京的前程很悲观。
“跟着我干,别光瞅我现在的穷酸样,我这背后的风景你可没见着呢。跟我走,去我家里,到时你就知道我不是吹牛皮。走吧,小子。”
我心动了,心想走就走,我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能被他贩卖到哪个山沟沟里去给别人做丈夫?就我现在的处境,如果包工头再赖着不给我发工钱,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如果不是好心的大嫂,我就是每天只吃一个馒头,也坚持不下来这个冬天,而且我也总不能依赖人家大嫂每天给我送汤面吧。反正,我实在不愿意在工地呆了,倒不如重新寻求出路,另想办法呢。用师傅的话说,这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这,这工地咋办?”
“管它呢,包工头不是个东西,这么冷的天叫你住这种地方,还不准生火,他不仁,你也不义,谁爱管管去。”
我做不到决然离开,还是跑到路边的电话亭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我要离开。老板在那头一个劲地说这样离开不会算工钱给我,我急了,一直眼巴巴瞅着那几个钱呢,还没来得及跟老板争辩,师傅就毫不犹豫地按掉了电话,拉上我就走。连我的家当都不让拿,他说我那些东西连捡破烂的都不会要。
师傅的酒早就醒了,我却像喝醉了酒似的,抖抖索索跟着他在寒风中过了昆玉河,来到世纪城他买的一套三居室里。从只有钢筋水泥柱子和寒风的工棚进入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居室,我有种从地狱进入天堂的不真实感,一股暖气迎面扑来,像是对我温暖的拥抱,我心里一热,泪水呼地涌出眼窝。到北京后,这是我第二次流泪,除了第一次在热腾腾的汤面和热心的大嫂面前,在我人生里最艰难的这三个多月里,我都咬着牙强忍着没有掉一滴泪,即使有泪,也是强忍在心中。
后来,师傅告诉我,他的家对任何人是保密的,那天要不是他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绝对不会把刚认识的我带到他家里,那样做太危险。“幸亏你不是坏人,不然,我可就惨了。”在师傅那里,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有可能是调了个的。不管怎么调个,师傅对我还是很信任的。
那天,师傅叫我洗了个热水澡,他把我换下的衣服扔进了垃圾袋,非要我换上他找出来的衣服,我感到很别扭。师傅却认为我穿上他的衣服才算恢复人样。晚上,他要带我去外面吃饭,说是得喝个认师酒。我不好推辞,只好跟着他到世纪城北边的“金源时代购物中心”,一进购物中心大楼,面对眼花缭乱的景象,我整个就晕乎了。自从到北京,我除过正儿八经地去过天安门,捏着地图乘公交车到几个地方找过工作外,还真是哪儿都没去过,甭说商场,连中关村附近的一些小超市都没进过。师傅见我缩手缩脚的样子,挑着手指头说这是目前亚洲最大的购物中心,要想把这一幢楼诳下来,没有一天时间下不来。我也弄不清真假,反正我就是放不开手脚。跟着师傅坐电梯上到五楼,这里全部是餐饮,每个餐馆门口都站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在招揽客人。师傅领着我绕过她们,来到一个叫金色岛的日本料理店,叫我吃了一顿洋饭,喝了一顿洋拜师酒。按师傅的话说,先叫我开一回洋荤,见识见识,往后要见的世面还大着呢。
我是第一次喝洋酒,味道很淡的日本清酒把我喝醉了,糊里糊涂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我一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四面透风的破工棚里,而是一间考究的楼房里,刚开始糊里糊涂还以为自己在梦中呢。从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爬起来时,我忽然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我的生活将要发生巨大变化,在工棚里钻在被窝等候一碗热腾腾汤面的日子,已经和我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