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长途汽车,杨言传拄根随手带的棍子,他早就想好了,拿根树枝凑合着怕在城里丢脸,便从家里拿根光滑圆溜的镢把当拐杖。杨明烈看着杨言传拄着镢把走路还是不太方便,就半牵半扶着他。
到底是市区,与县城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到处是车流和急匆匆赶着上班的人,杨明烈牵着杨言传穿行其间,走得缩手缩脚,生怕不小心妨碍了那些不可一世的面孔。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被路人或者小车司机狠瞪两眼,有几次差点撞上急行的自行车,一个骑车的小伙子停住骂他们:“不好好呆在农村等死,跑到城里来瞎捣什么乱。想死找那些有钱开车的主去,还能多捞几个丧葬费!”
气得杨明烈脸色乌青,搀扶杨言传的那只手抖个不停。杨言传为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举起棍子小声冲远去的小伙子背影骂:“把眼睛擦亮了看,我俩,还有龙泉塬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快成西康市人了,以后和你是一样的城市市民,你有啥理由看不起人,把话说这么难听?”
他的话没人会注意听,加上声音太小,被各种噪音盖住了,还不如谁放个屁呢,听不到响声,总会闻到臭味掩鼻吧。
杨明烈望了望四周,扯扯杨言传的袖子,说:“少说点,留给你当了城里人后再说。我看,咱还是问一下路,别瞎走了。”
两人瞅着路人中有面相善良的老人,问去市委的路,一听还有四五站地,杨明烈牵上杨言传去坐公共汽车。杨言传想省几毛钱,要走着路去。杨明烈说:“就你那豆腐腰,到天黑都走不到,别省下几毛钱,又得花几十块药钱。”硬拉着杨言传去坐了公共汽车。
也就抽一支烟功夫,他们到了市委。杨言传望着远走的公共汽车,说:“这些人也忒不实在,就这么点路,非要说四五站地,其实我们走十来分钟也就到了么,费那个钱。”
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市委门口静悄悄的,除大门两边岗哨上站着两位目无表情的保安,几乎没人出入。杨明烈和杨言传明显紧张起来,他们紧拥着互相壮胆,眼神躲开保安尽量装得自然地往大门里走,但还是被保安拦住了。
保安并不凶,只是让他们去一旁的传达室登记。按保安的指点,他们来到大门旁边的传达室,里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撕着吃油条呢,见他们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说:“这么早,真够辛苦的。”
两人心里一热,想市委的人就是不一样,话说的这么中听。他们看那个女人的眼神像见到亲人一样。
女人抬头扫了他们一眼:“说吧,啥事?”
杨明烈说:“我们想找市委书记反映点情况,门口看门的那个解放军不让进去,说是要——登记。”
女人撕下一块油条塞进嘴里,使劲嚼着说:“连人都认不清,见戴大盖帽的都叫解放军,这可不是军事机关。说具体的事。”
杨言传说:“我们要给市委书记说呢……”
女人说:“给我说就行。”
杨明烈有点迟疑:“给你说——你是市委书记的——秘书呀?”
女人冷笑一下,没吭声。
杨言传以为女人默认了,心里又一热,抢着说:“我们是龙泉塬——村的,就是这次咱们市新开发区规划进去的那个地方,今后归市里管,和县里脱离关系了,咱们今后就是一个市里的市民……”
女人抬起头瞪了一眼:“罗嗦,啥没底没面的话,我听不懂。”
杨明烈赶紧掏出岁巧写的情况,双手递给女人。女人两只手忙着撕油条,没有接。他双手捧着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人家。
女人歪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几页纸,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女人为腾出一只手接电话,随手把油条放在那几页纸上,端起茶杯喝口水,才抓起话筒接听。杨明烈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听电话里传出的声音。
电话中传出的声音太小,两人啥也没听清,只见接电话的女人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啪嗒扣下话筒,一把抓过油条塞进嘴里使劲嚼。两人看见几页情况纸上有不小的油渍,心里不满。他们还没开口,女人掂着她的油手,四下找啥东西,可能没找到,望了一眼桌上洇着油渍的几页情况,滋啦一声撕掉一张,揉擦着手上的油渍。
杨明烈的目光紧随着那个女人的手,写满情况的纸在她手上变皱变油了,他的心揪了起来。杨言传则大张着嘴,呆了。
女人擦完手,要扔废纸时,发现这两个人异常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红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说:“没事,这材料我都看过,事情我都记下了,你们回去吧。”
就凭这句话,杨明烈对这女人完全不信任了。她对他们精心准备的几页纸情况如此漠视,他怎么能相信她的话呢。他盯着女人问:“我们的事情咋办呢?”
女人说:“不是说叫你回去等吗,你耳朵没叫啥东西塞住吧!”
本地有句骂人的话“耳朵叫驴毛塞了”。杨明烈气不打一处来:“我耳朵就是叫驴毛塞了,你能不能大声点说,我们的事究竟咋办?”
女人白了他一眼,不再理睬。
杨言传的左胳膊被杨明烈抓扶着,他只好用右手指桌上撕坏的情况,顺带着把镢把举了起来:“你把我们的情况撕了擦手,还怪我明烈哥耳朵有问题,你这个同志把事做得太绝情,话说得太难听,我们要找市委书记论理去!”
女人用手一指:“我就撕了,咋啦?爱找找去,看你们乡巴佬进得了这门!”
杨言传听不得别人叫他乡巴佬,又举起镢把:“你刚才吃的是啥呀,嘴咋这么臭!”
女人一脸怒气,挥手拨了一下杨言传的镢把,杨言传手上用劲太大,女人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大劲,镢把一晃,杨明烈紧抓慢抓,还是由着惯性滑了出去,把桌上的茶杯一扫落地,砰一声摔碎了。
女人惊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外面的保安听到喊叫声,冲到窗前看了一眼,一边拍着玻璃,一边掏出对讲机呜哩哇啦喊叫。
杨明烈见形势不妙,拉扯上杨言传就跑。到了门外,那个保安还在对讲机里喊:“洞妖,洞妖,请带人速到传达室,有两个带凶器的农民正在闹事,请快增援,请快增援!”
杨言传慌了,腰不行连腿也软了,就跟粘上胶似的挪不开脚,身子直往下坠。杨明烈拉不起杨言传,又不能抛下他不管,急得满头大汗。杨言传试探地说:“明烈哥,要不,你一个人跑吧?”
杨明烈喘着粗气:“你看哥是那种人吗!”
一伙保安跑过来,如临大敌,他们全副武装,按预案迅速摆开阵势,将杨明烈和杨言传团团围住。这种阵势把杨明烈腿都吓软了,他瘫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