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烈和杨言传被扭送到派出所,在黑屋子里关了一天一夜。因为他们没造成人身伤害,不够拘留条件,第二天被放出来。两人没受皮肉之苦,惊吓得却不轻。从派出所出来,连眼皮都没敢往上撩一撩,耷拉着脑袋,提心吊胆地坐长途车回龙泉塬,直到看见青龙山隐约的山梁和清水河稀薄透亮的水,他们的心才落回肚子里,敢大口喘气了。别看杨言传腰身不好,这些年受别人的白眼多,心理承受能力倒比杨明烈强。杨明烈是村长、支书的亲爹,在村里德高望重,平时大家把他敬仰惯了,猛然被关进派出所,这种侮辱他哪受得了,气得一回到家就病倒了。村里人闻讯前来看望杨明烈,认为他是为大家的事受的辱,都来安慰。有人捉来只鸡或提一两斤鸡蛋,说是给他补补身子。满满他爹空着手,说了几句大话,看大家都带着东西,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偷偷溜出来,去村口三圈开的小商店赊了一包白沙糖,再返回杨明烈家,底气就足了,声音又大起来,说要找市上的麻烦,咱是去反映情况的,又没犯啥罪,派出所有啥权力,凭啥把你俩关进黑房子里?咱得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找他们讨说法去。
杨明烈本来就气,平白无故叫派出所关一天一夜丢人得很,叫满满他爹一激,心里更堵得慌,好几天气都不顺,连人都不愿见,索性门也不出,一个人冰锅冷炕地躺在家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说起来挺凄惶,杨明烈老伴死得早,他又是个爱脸面的人,本想着和三个儿子一大家热热闹闹过日子,可儿子一个个成家后,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和睦,加上儿媳妇之间的长长短短,家里整天闹得鸡犬不宁,只好分了家另过日子,他嫌儿子都听媳妇的,跟着哪个都不会有清静日子,干脆一个人单过。平时他做顿饭吃一天,现在气不顺,两天了也没烧一次火,三个儿子全在外地打工,儿媳妇们谁会想到他这个公公?平时能躲就躲,这种时候更不会想到他的吃喝了。这两天,杨明烈心生凄凉,更感到孤单,他很想跟儿子说说话,有亲人的开导,他肯定不会太郁闷。他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一想上次为三圈要运输费的事,他受过大儿子难听的话,不想再去触这个霉头。另两个儿子在外打工也没电话,平时都是他们打电话回来,这时根本联系不上。
夜晚,村子里一片寂静,连声狗吠声都没有。杨明烈一人坐在冷炕上,没有开灯,窗子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的心也像这夜色一样,看不到一点光亮。他心里突然很难受,问自己这是干啥呢?一辈子清清白白,快入土的人了,却被关了一回派出所,真把人活到这种地步了?又一想,他是为乡亲们去要补助款,受这点侮辱不算啥。杨明烈这样安慰自己,可他的心里到底还是不能畅畅快快起来,那一份堵依然叫他忿懑悲伤,许久,他感觉脸上热乎乎的,用手一摸,竟是一把泪水。
人越老心越小,这话是真的,杨言传回到家越想越不是滋味,认为事情是自己搞砸的,如果不是他非要跟着去,如果不是他拿橛把扫掉茶杯,如果不是自己腿软跑不动,他们就不会被抓进派出所的。还牵连杨明烈受这么大冤屈,他心里的愧疚能把他压死。他知道杨明烈性子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过了两天就来找杨明烈,要他一起再去市里,非得讨回公道不可。经过这两天的冷却,杨明烈的心里本来开始淡了,他的委屈是为村里受的,村里人是不会笑话他的,可叫杨言传一煽火,压下去的愤怒和屈辱又噌噌地窜起来,在家呆不住,又去村小学找岁巧咨询。岁巧说,具体情况她也说不大对,可派出所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关押起来一天一夜,肯定是不对的,这要放在外国,就是犯法的。杨明烈说,还是说中国吧,外国人长得跟咱都不一样,法律肯定也不一样。岁巧劝他,如果真想要讨个公道,得去找公安局,把关押他们的事弄清白,得让派出所的人道歉。杨明烈觉得岁巧说的有理,叫她再写一份龙泉塬的情况,便与杨言传去市里,先到公安局讨说法,然后再去市委,把龙泉塬的情况反映上去。这次,他们不敢直接去市委,怕那群保安认出来再把他们扭送到派出所。
杨言传也顾不上他的腰疼病,竟然撑得住,跟着杨明烈去市公安局告那个派出所。公安局压根儿没人理他们,大门都不让进。他们就坐在门外面等,想等局长出来,直接给局长说。等了一天,没吃没喝,也没等着。天黑后,他们转了好几家旅店,住宿费太贵,住不起,两人买了几个馒头,到汽车站候车室蹲了一夜。天亮后,继续去等公安局长。等不来公安局长,他们找过路的人打听,怎样才能告倒派出所。路人是个慈祥的老头,听了他们的事,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们告不赢的,还是回去吧。杨明烈傻眼了,杨言传哭丧着脸,对那路人说:“难道我们只能把这口气咽了?”
老头说:“那你还想咋?别说你们这些农民了,就是本市的市民,也拿人家没法子。”
杨言传说:“要你这样说,我们今后当了城里人,也没啥好处么?”
老头说:“没有钱,当什么人都一样,啥东西还不都花钱买?不过,还是当城里人好点,首先不交这税那税,挣的钱一分是一分。不过,城里也有城里人的烦恼,消费高,住房紧……嗨,跟你们说这些做啥。”
杨言传听得迷惑:“老哥,那你说,我还要不要当城里人了?”
老头慈祥地笑了:“你这老汉真逗,我咋给你说这事呢。唉,国家要发展农村,加快农村城市化步伐,目的是想让农民都过上好日子,可到咱们下面咋就这么急功近利乱规划呢,你们村离市里这么远,就算是城镇化,也首先得有条件地一步一步来嘛,一下子要扩大到那么远,你们那又没啥资源优势,沾不上边么,弄成这样,还害你们受这么多气。”
一说到受气,杨明烈脸色变白,心像擂鼓一样,他咬牙说起气话:“我就不信,还没有公道了。”
慈祥老头说:“公道还是有的,要是没了,这世道还不乱了套呀!要不这样吧,你们去法院试试,或许他们会受理这种案子。”
杨言传问:“我们只想讨回个公道,咋成案子了?”
慈祥老头说:“告状要立案,到那儿就知道了。”
两人找到法院,大门照样不让进,看大门的说得等明天早上排号才能进。
杨明烈问:“你说啥,进个门还要排号,这是医院呀,得挂号?”
看大门的瞪了他们一眼,不再理睬。他们见看大门的也没穿制服,不像市委门口的保安,便壮了胆硬要往里进,看大门的生气了,把他们赶鸭子一样从门里往外轰。正不知咋办,过来一个秃顶中年人,问他们咋回事。
杨明烈见这个中年男人面善,就把情况给他讲了。他说你们得有起诉状才行,没有诉状就是到了法院都不知道找谁。
他们哪有啥起诉状。
中年男人说:“这个简单,我可以给你们代理。”说着掏出一个小本本,又说,“我是律师,有这个义务。”
杨言传心想终于碰到好人,高兴地说:“太好了,一看你就是个大善人,你一定会多富多子,官运亨通的。”
中年男人笑了:“城里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我哪敢多子。至于官运,我们干律师这行,就不可能当官。咱不多说了,你们跟我走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当事人。”
杨言传还要问当啥事,被杨明烈打断了,他问:“我想问一下,你为啥帮我们?”
中年男人说:“我是律师呀,就是干这个的。”
“我是说——你是白帮呀?”杨明烈说。
中年男人站下,认真地说:“这怎么可能,我帮你们打官司,你们当然是要付报酬的。”
“啥——报酬?”
“就是律师服务费,就你们这个状,我给你们算便宜点,给两千律师服务费吧。”
“要两千块钱?”杨明烈和杨言传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怎么?还嫌贵呀?我看你们是农民不容易,打了八折呢,不然,更多。”
杨言传还要理论,杨明烈拉上他就走。待那个秃头男人气恨恨地走了,他们又回到法院门前,坐下等院长出来。
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院长。看门的见他们一副执著样子,也不愿跟他们争执,就说院长不在,你们等也白等。问去哪儿了,人家不告诉,说院长做啥去,还得给你们这些老农民汇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