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老骑手死后不久,来过一次老骑手的家,他向这个女人倾诉了心中的悲痛和对老骑手的感激之情,他在透露出他愿承担老骑手的家庭负担,照顾他们母子的生活时,这个女人冷冷地笑着,对他说这不能够,她可以对付生活中的任意一件事,她不是一个弱
女人。
他向她述说自己的心情,她听着听着就大笑起来,没有一点凄苦的成份,却对他的一副悲伤和不安深表嘲讽。
“你能帮我干什么?”她笑过后说道。
“我可以干老骑手生前所做的一切活计。这样,我心里才能安宁一点。”他说。
“你不能!”她说,“他作为我的男人,他能和我做的夫妻,你就做不了!”
他被她的话击得站立不稳,他像一个赛场失败的骑手,羞愧地牵着自己的马悄悄地走了。
这回,他来到老骑手的家门口,他没有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他的目光全落在老骑手的黑马身上。
这是一匹好马,全身上下黑得透亮,像泼了一层油,在阳光下闪着光,吸引着他的目光,也吸引住了他的心。好马总能攥住骑手的心。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用手去摸黑马的背。马腾跳了起来,拒绝了他的爱抚。他的心也跳了一下,他发现眼前的马已经有点发胖了,后臀滚圆,四条腿也粗了,跳起的姿势不再威猛,但雄风犹在,烈性没减。
他喜欢暴烈的马,见到一匹烈马,他总有种征服欲望在燃烧。当年,他就是见那匹枣红马刚烈,他才买了它,把它驯成一匹优秀的赛马,与老骑手抗衡的。黑马的秉性,让他忘记了一切烦恼,他身上的血在奔涌,心在燃烧,他不能自控地解开了黑马的缰绳,跃身跳上了
黑马的光背。
好骑手是不需要马鞍的。他是一名好骑手,只要在马背上,他的双腿就能把自己紧紧地固定在马背上。
但黑马狂跳着左突右奔,还是把他掀下了马背。他没有被掀翻在地,稳稳地站住了。黑马挣脱着.想脱开他手上的缰绳,他用手一带,顺势又跃上了马背。黑马大怒,往前猛跑了几步,一个急停步,两只前蹄插进了草地之中,两只后蹄一扬,后臀提起,直立起来。他抓紧了马鬃,揽住了黑马光滑的脖子,两腿用劲,把马肚子夹出两道凹坑,马在空中定了一一下,随即落到地上,腾挪跳跃,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嘶呜。这是马无奈的妥协时发出的叫声,但黑马不同于一般的马,它的挣扎还在继续,突然问掉头又奔跑起来,在开都河边一下停足,故伎重演,还想掀掉身上的人。
他已经料到黑马的这一招,提前抱住了马脖子,没有被掀到地上。他伏在马背上,整个人贴在马的身体上,像一个吸附物,使黑马最终服输了,它打着响鼻,吐出一连串的白气,四只蹄子不断倒换着,踢踏得草叶乱溅,一个劲地嘶鸣着。
黑马和他都出了一身的汗水,他闻到马身上的汗味,心里舒坦极了,他贪婪地吸着鼻子,让马的汗气味滋润着他的肺腑,抬头望着西斜的烈日,激动得全身都在抖动。又一次征服,使他心胸问的郁闷顿时消散,他拍着黑马的脖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怎么样?咱们跑一圈吧。”他对黑马说道。
提起缰绳,他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想把黑马驾驭到开都河里,过河到对岸的大草场上跑一圈。
没想到黑马不理他的驾驭,在河边打着转,喷着响鼻,就是不下河。
他急得在马背上左驱右赶,吆喝着,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马的嘶呜。
这时,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骑手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她大概病了,一脸的倦容,把手搭在额头,细细地瞅着河边的一切。
他尴尬地望了望女人,翻身跳下马背,轻声说了句:“这马性子够烈,我驾驭不了它。”
女人看了看他,走上来接过马缰绳,没说一句话,就往马背上爬。可能是她太虚弱,一下没有爬上马背,差点摔倒。
他想帮她一把,可无从下手,想劝她一句,又不知说什么好,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她终于爬上马背,一抖缰绳,黑马就下了河。河水不深,清亮清亮的,透着夕阳的光辉,马一走进去,光辉就被黑蹄踩碎了,开都河里金光乱闪,晃得他眼都
花了。
女人把马骑过了河,跑了个小圈,又涉水回到了河这边,跳下马,牵着缰绳,对他说:“这马认生哩,看把你折腾的。”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晃,兢说:“你病了?”
“发了两天的烧,身子有点虚。”她说。
“你咋不通知我?”他说,“我去给你叫医生。”
“不要。”她说道,“现在已经不发烧了,没事的。”
他没有话说了,过了一会,他才说:“自己身体要保重。”
她勉强地笑了笑,叫他到家里去坐坐。
“我刚酿的马奶子酒,没有人喝哩,”她说。
他帮她拴了马,随她进了屋子。她拿来两个茶碗,倒了两碗喷香的马奶子酒,里面加了酥油,黄灿灿的,诱人眼。
她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对他说,刚娶了美人,不好好呆在家里,来惹我家黑马。
他低下头,把一碗酒喝完,心里又沉闷起来,不吭声。
她又给他倒酒,笑着说:“当新郎不好,却想着骑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放着花一样的女人不骑,就想着马。”
他又把酒喝完,心呼咚咚地跳着,马奶子酒在他的身体里燃烧着,他有一肚子的委屈,却没法倒出来。
“你酿的酒好喝。”他说道。
女人愣了愣,又给他倒上酒,说了句:“好喝就多喝点。”说完,她喝完自己碗里的酒,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他吃了一惊:“怎么了?我说错了。”
“没有,”她说着,一仰脖喝了一碗酒,“那个死鬼(自己的男人),没有说过我酿的酒好喝,常说别的女人酿的酒味正。”
“唉。”他叹了口气。
她也叹了口气,对他说:“男人可能都是这样吧。”
他说:“不是,你酿的酒确实好喝。”
“那你女人呢?她酿的酒呢。”
“她,”他摇了摇头,“她什么也不会,酒还没酿出来呢。”
她看着他,觉察出了什么,偏着头,笑着。她的样子很迷人。
他是有点晕了,又喝了一碗酒,头也大了,酒劲往上涌。他想到自己的女人,她看自己的目光很空洞,却很认真,但目光里缺乏一种让他接近的东西,好像她和他隔着什么两人无法沟通的网膜。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同,目光纯净,背后没有隐藏的东西,她的目光叫人心
动,使他全身蠢动,尤其是他的心,跳得没有了规律。他的脸也烧了起来。
她就那样看着他,笑着,又说道:“你是个骑手,能调教出一匹好马,就能调教出一个好女人来,她不是一个暴烈的马驹,她太温顺了,是一匹听话的母马,像绵羊那样温顺,是不是?”
他听得心跳更厉害了,他不知道自己摇了摇头,还是点了点头。
“骑手都是这样,”她说,“他能面对暴马,却不能把温顺的羊驯成座骑。”
“羊总是羊呵,”他终于开l3说道,“羊变不成马的。”
“胡说,”她说道,“羊咋不能变成马?只是羊太矮小了,在马面前,它只有自卑,弱小,只能是人养的食物。要是羊像马那么大,它也会成为人的座骑。”
“那么你呢?”他打着酒嗝,对她说:“你是羊,还是马?”
她哈哈笑了起来,笑过,说:“你喝多了,我不是羊,也不是马。”
“你是什么?”
“我是人,是女人,是老骑手的女人!”
“你不是!你是一匹马,是老骑手大哥的一匹好马。”
“看你胡说的,是酒喝多了吧?”她说着,又给他倒酒。
“你是,你是马!”他坚持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