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瓜瓜这阵子不敢去学校,只要他一出现,许多同学围住问他要自家的狗。他们的狗都叫方大牙当做游狗捕杀了。其实,捕杀狗与聂瓜瓜没一点关系,就因为捕杀狗的方大牙是他舅舅,同学们见到聂瓜瓜,那一腔悲恨与愤怒没法落到方大牙身上,只能找聂瓜瓜出气。谁叫他是方大牙的外甥呢。聂瓜瓜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出门去上学,其实,他是躲到镇子后面的叶河边,等放学时间一到,像往常一样回家的。
夏天结束的时候,镇街上一个捡垃圾的老叫化,与游狗争抢食物,被狗咬伤,不久,得狂犬病死了。老叫化临死前的状态,镇上的人都看见过,狂躁得像一条狗,见人就往上扑,吓得人们不敢靠近他。后来才知道老叫化得了狂犬症,全镇人噤若寒蝉,镇街上的野狗到处都是,谁知道哪条狗身上就有狂犬病症呢,万一被咬,结果就是老叫化的下场。这一来,人们大白天都不敢出门,为防不测,那些必须得出门的工作人员、学生、教师,都结伴而行,个个拿根打狗棍防身,走路不敢昂首挺胸,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担心从哪儿猛然蹿出一条游狗来。一时间,桑那镇像丐帮聚会,个个拄根棍子,似老叫化的弟子。镇长宋大拌面急了,好好的一个镇子,叫狗给搅乱了秩序,说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宋大拌面可不想变成丐帮帮主,正要想办法解决,那个老叫化的家人,已纠集一帮亲戚到镇政府来闹,他们要求赔偿,开口就是十万元,说是国家规定的赔偿标准,一点没多要。老叫化平时在镇上小饭馆门口讨剩饭剩菜,在垃圾堆翻找吃食时,从没见过他家人管过,这人死了,个个倒像孝子似的又哭又闹,好像是镇长书记咬死的老叫化。镇长书记很生气,这事闹得太没谱。老叫化的家人却振振有词,在镇长书记的眼皮底下,人竟然叫疯狗咬死了,不找镇长书记找谁?镇长和书记经不住这番闹腾,镇上没这笔开支,就是有,哪舍得花在一个老叫化身上。十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镇长书记只得逃离办公室,躲到镇小学的会议室,几天不敢露面,有人送饭送水,还有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商量对策。最后,打发信访办处理狗咬死人事件。信访办讨价还价,好说歹说赔了一副棺材,把死者的孙子安置到小学当代课老师,才把事态平息。
不知怎么搞的,县上知道了桑那镇狗咬死人,非常恼火。从中央到地方,到处在共建和谐社会,出这种事,怎么和谐?赶紧捕杀,要下大力,要彻底,不留一点死角。
叫化子家人闹事,镇长书记对镇街上游荡的狗已经恨之入骨,可没敢轻举妄动,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这个权哪个权,就算处死一条狗,没准会有人跳出来说虐杀动物违犯某个法呢。这下,有县上的强硬指令,不敢怠慢,立即下令:捕杀镇子所有的狗。
在镇街上杀猪的方大牙,真名方大海,成了捕狗的首要人选。方大牙长着一对大龅牙,把嘴唇顶得向外翻,从小,大家就把他名字后面的“海”变成了“牙”。他长得像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小时候镇里放过这个电影后,小孩们都叫他卡西莫多,为这个绰号,方大牙没少和小孩们打架。长大后,没人好意思再叫他这个绰号,但习惯了叫他方大牙,慢慢地,他也习以为常,方大牙就方大牙吧,总比卡西莫多好。方大牙没上几天学,十四五岁就跟屠夫学杀猪翻肠子,有点力气后自己开张做了屠夫,整天干的是与猪打交道的活,离他很远就能闻到一股猪粪味,如果不是请他杀猪,镇上没人搭理他。方大牙却喜欢与人拉呱,有人请他杀猪时,他不管猪的叫声有多尖锐,只管嘀嘀咕咕与帮着摁猪的人说话,至于说的什么,没人听得清,也没人在意他说的那些话,除算钱的时候讨价还价,谁都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方大牙觉得很空落,他想不通,自己这么热心,怎么就不招人喜欢呢?老叫化被狗死,方大牙不以为然,他从来不怕那些狗,狗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他一跺脚,早被吓得“哧溜”一下跑得没了踪影。方大牙呲着龅牙斜眼望着镇街上那些人拿着棍棒的熊样,很不屑地冷笑着。
方大牙没想到,他会被镇长宋大拌面委以重任,叫他捕杀游狗。从来没为公家做过事的方大牙,能被镇长看中,他兴奋得浑身都在颤抖,一副小人得志样,趾高气扬,见到以前不怎么搭理他的那些人,目光高傲地扫过去,做出一副刻意叫人看出,他已经瞧不起别人的神态。为捕狗方便,方大牙骑着一匹高头红马,手握一杆自制的铁链套索,从镇街上忽悠跑过去,忽悠又跑过来,追得那些流狗四处逃窜。他认得那些狗,每次杀猪,狗们远远听到猪的尖叫声或者闻到血腥味,跑来蹲在不远处望着,方大牙有时也会丢给它们一些没用的猪下水,他喜欢看狗们在食物到来之前做好抢夺的准备,不管落在那个跟前,总是咬得一团糟,嘴角沾满狗毛。就这,狗们对方大牙还是心存感激之情,起初,它们对方大牙不太惧怕,看着他骑马冲过来,还好奇地站在一边,直到被铁套索套中,才知道好奇会害性命的。
聂瓜瓜亲眼见过舅舅捕狗,那时舅舅刚开始捕狗,聂瓜瓜背上书包,又去叶河边熬时间,赤脚跑过一个饭馆门口,因为刚走过一滩水,他回头看自己湿漉漉的脚印,一个个像春天霉坏的大土豆,五根脚指似发出的苞芽。聂瓜瓜看得正入神,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聂瓜瓜没发现周围有狗的影子,已看到舅舅骑马奔到饭馆跟前,一提缰绳,红马长嘶一声,前腿直立起来,差点把舅舅掀下马背。舅舅一手抓住马鞍,一手瞄准饭馆后面的垃圾桶,嗖地一声扔出套索。果然,一条灰白色的土狗从垃圾桶里跳出,夹着尾巴一路哀叫着逃走了。聂瓜瓜还没看清舅舅的表情,听到舅舅发出一声极为夸张的尖叫,像电视里看到的西部牛仔,一阵风从聂瓜瓜面前忽闪而过。回头再看时,舅舅骑着大红马的身影,还有那只哀嚎的狗已被马蹄踏起的尘土隔在另一头,看不清了。到晚上回来,聂瓜瓜看见外婆家的墙头上,新搭了一条灰白色的狗皮,他用手轻轻摸了摸,狗皮冰凉,狗毛却依然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