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赤脚走过桑那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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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镇长宋大拌面答应,每捕杀一条狗,给方大牙五十块钱,还能落张狗皮。狗肉是上好的下酒菜,还壮阳,镇上的林书记想享用,又担心沾染上狂犬病,便叫方大牙将肉埋掉,绝不能叫人食用。每次埋死狗,方大牙都要浇上汽油烧一阵子,免得有人挖出来当羊肉卖。有时,他也会偷偷留一条狗后腿带回家,扔到案板上,叫妹妹方小妮给他做。方小妮不敢有怨言,默默地给哥哥煮熟,等凉透切片,再浇上蒜泥醋汁供他下酒。切过狗肉,方小妮给案板洒上洗衣服用刷子刷洗,刷完还用开水烫。她闻不惯狗肉的腥味,也怕狂犬病。她这样做,方大牙并不知道,他掂着酒壶就狗肉吃得正高兴呢,懒得理会别的。有时,方大牙也会叫母亲、妹妹、外甥一起吃狗肉,可他们全摇头拒绝。方大牙往嘴里扔一大片凉拌狗肉,丢进去一盅酒,气恨恨地骂道:“吃不死人,看把你们吓的,好坏都分不清,我是干啥的?还不知道这肉能不能吃!”

话是这么说,却没人同他一起享受美味。起初,聂瓜瓜经不住肉香诱惑,有点嘴馋,慢慢往舅舅跟前挪,方小妮手脚比儿子快,一把拽紧,不让他靠近。聂瓜瓜不敢忤逆妈妈的意思,只能咽口水。后来,同学们开始追着聂瓜瓜要自家的狗,再看到舅舅吃狗肉,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好像仍在学校被同学推来搡去,他痛恨起狗肉,更痛恨每天把狗肉带回家,把狗皮晾晒在墙头的舅舅。如果不是舅舅捕杀狗,他也不至于连学校都不敢去。

方大牙才不管外甥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怎样的仇恨,他当屠夫杀猪时间长了,心狠,能下去手,这阵捕狗捕得多,也上了瘾,这可比杀猪有趣。猪太笨,等着被杀,没多大意义,狗就不一样了,见同类被杀,再看方大牙时,既仇恨又恐惧,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拚命奔逃。不管是游狗还是家养的狗,这阵子,只要被方大牙发现,统统不放过,他穷追猛打,就算追到别人家里,也不理会这家人求情,平时这些人见着他就像眼睛长到后脑勺,现在该知道点他的厉害了吧。他得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反正他有镇长的尚方宝剑,不屑跟人罗嗦,任对方跟在他后面求情,啥都听不进去,他跳狗窝钻猪圈,直到将铁索套上狗脖子,才打了胜仗一般满脸得意的笑。这时,狗的主人会撕破脸皮,骂方大牙是镇长宋大拌面的一条狗。方大牙也不还嘴,骂就骂吧,又不疼,只管拖着狗走。狗被勒得透不过气,拼命挣扎,含糊不清地哀号,哀怨的眼神努力朝着主人的方向。主人不忍,当着方大牙的面眼泪流得稀里哗啦,方大牙视而不见,别人的眼泪不值钱,他只认准多捕条狗,就能多挣五十块钱。

养狗的人家,大多是孩子与狗最亲近,他们天生对动物有一种亲近感,何况狗又比其他动物更有灵性,几乎是孩子们的另类朋友。眼瞅着镇街上的狗一只一只消灭在方大牙的套索之下,方大牙的套索已经毫不留情地伸向自己家的狗,对方大牙的绝情残忍,孩子们愤慨到极点,只要方大牙的马蹄声传来,他们不顾上着课,从教室里争相奔出来,在镇街上到处奔跑,一边喊叫着“方大牙来了”,一边翻墙踹门,给狗通风报信。不管遇见谁家的狗,他们都异乎寻常地团结起来保护。桑那镇还活着的狗,只要听到“方大牙”三个字,吓得早飞奔逃命。有些狗被方大牙吓得永远离开了桑那镇,云游四方,不敢再回来。桑那镇的狗吠声越来越少,还活着的狗也不敢大声吠叫。孩子们恨死了方大牙,甚至恨死方大牙骑的那匹红马,它为虎作伥使桑拿镇的狗惨遭毒手。但孩子们对付不了凶神恶煞的方大牙,也不能把他的那匹马怎么样,唯一解气的,就是欺负聂瓜瓜。起初,给聂瓜瓜的书包里放死老鼠,课桌上抹屎,后来,围住他推推搡搡要他赔狗,推搡中还有人趁机踢他一两脚,就像那一脚踢到聂瓜瓜的舅舅方大牙身上,不解恨,但能解气。

聂瓜瓜胆子小,不敢去学校,可外婆盯得很紧,吃过早饭,他稍稍磨蹭一下,外婆就会催促他快去学校,不能误了上课,交那么多学费呢。他每天背着书包在外婆的目光中出门,一人钻进叶河边的柳树丛,等待学校那面的下课铃声。河边时不时有人经过,为了不被人发现,聂瓜瓜爬到柳枝浓密的树上躲藏,滋味很不好受。其实,不用上学也不用训练田径,倒省了磨破球鞋,少听些母亲和外婆的唠叨,可在河边的时间很难熬,聂瓜瓜每天都是数着数熬过来的。柳树下面是安静的叶河,河水呈微黄色,有点像洗过脚的脏水。

聂瓜瓜骑在歪脖树杈上,看到不远处的几只鸟在水面上盘旋,微微荡起的涟漪,太阳温暖而均匀地落在河面、涟漪上,像一群鱼在跳跃,鳞光闪闪。聂瓜瓜看着这个美丽的图景,有时会发好长时间呆,但这种时候并不多,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远处传来的上课、下课铃声,还有隐隐的朗读声,他更孤独寂寞,怀念上学的情景,很想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下课后在操场上打闹。可舅舅和他手里的铁套索破坏了这一切,他回不去了,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寂寞难熬的日子。望着缓缓流过的河水,聂瓜瓜流泪了,心里头突然然冒出一个念头:为啥那个与游狗争食的老叫化不掉进河里淹死,非要被狗咬死呢。

叶河像个弯曲的手臂,环抱着桑那镇。全镇的庄稼树木,还有人蓄依赖的都是叶河水。聂瓜瓜不知道叶河从哪儿来,又流向哪里,每年夏天,他和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到河里洗澡,男孩在叶河的胳膊这边,女孩在胳膊的那头,尽管河水并不清澈,但一点也不影响温凉的河水冲洗掉夏天的炎热。而且很奇怪,常在叶河里洗澡的人们,身上从不长痱子,也不会得皮肤病。有不信这个邪的,偏偏不去河里洗澡,结果,这个夏天准会生一身的痱子,够他受的。有人说,叶河的水里含有什么矿物质,河上游和下游的人听了,也去河里洗澡,但没用,该长的痱子照样长,该有皮肤病的也照样有。只有流经桑拿镇的这一段河水洗了才起作用。可是,叶河也有桑拿镇人痛心的一面:每年不多不少都会淹死两个人。多少年了一直是这样,可能是巧合,人们捉摸不透,只相信这是叶河的规律。今年初夏叶河涨水时,一个外地人行路走热了,在河边洗手,脚下一滑,掉进河里。河边水并不深,才齐胸深,但外地的路人活生生淹死了。那次淹死的是外地人,桑拿镇的人明显松了口气,想着还余下一个名额,谁也不能预料下一个被河水吞没的会不会是自己或者家人。于是,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到河边去,等今年叶河的淹亡名额完成了再去。

聂瓜瓜当然知道叶河的这个规律,他爬在树杈上,凝望着河水。叶河看上去那么平静,如窈窕温婉的淑女,让人忍不住沉下心来,可是,那温婉的背后,却是狰狞的。聂瓜瓜不怕这种狰狞,他不能去学校,整天东躲西藏,遮遮掩掩,活着没一点意思,真想一头栽下河,完成叶河的另一个名额算了。可一想到妈妈,他死了,妈妈肯定没法活了。他是妈妈唯一的依靠,不能做傻事。

老师几天不见聂瓜瓜的人,问其他同学,都说不知道,老师来到聂瓜瓜家询问,逃学的事露馅了。晚上回到家,聂瓜瓜装出上一天学很紧张,要给妈妈叫累时,外婆已将巴掌举起等着他呢。聂瓜瓜看出气氛不对,没敢说假话,在外婆的逼视下,抹着眼泪一五一十地诉说了原委。这次,外婆的巴掌没落到聂瓜瓜头上,她气呼呼地返身赶到学校,老师已下班回家,她又追到老师家里,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谁再敢打我外孙,问他要狗,我就叫我儿子方大牙把谁家的龟儿子像狗一样捕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