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瓜瓜又去上学了,虽说老师盯得紧,在学校没人敢欺负他,但出了校门,还是有一些失去狗的同学在外面等候他,只要看到聂瓜瓜出校门,跟着走一段,估计老师看不到,一轰而上照样围攻聂瓜瓜。为了不受攻击,放学后,聂瓜瓜只好最后一个回家,他等老师下班,跟着他们一起走。
在外婆家,聂瓜瓜其实很害怕舅舅。不光是他,还有妈妈方小妮。可方小妮害怕她哥,是她心里有愧。多年前,因为方大牙长得太丑,干的职业又不好,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镇子西头的剃头匠袁大头,见方家迟迟不把顺眉顺眼的方小妮嫁出去,心里痒,托媒人上门提亲,想把方小妮娶给自己的大儿子袁建新。袁建新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成了瘸子,长长得倒挺英俊,没念几天书,知道书念得再好也不顶用,不能走南闯北,就早早收心,在父亲的剃头铺子学手艺。给人剃头虽不能大富大贵,可混个温饱还是没问题的。袁大头自知方小妮不会看上自家儿子,把主意打在自己的二闺女身上,他托媒人带给方家的条件是,不但聘礼照给,还愿意将自己的二闺女换给方大牙为妻。这个条件可是太诱人了,要知道袁家二闺女虽不如方小妮长得水灵,可在桑拿镇,也算顺眉顺眼,尤其是手巧,女工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羡煞了不少想做公婆的人呢。方大牙一听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马把妹妹送到袁家,给自己换回这个能干的媳妇。
那时候,方小妮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瘸子袁建新,她的心里早有了人,是一起念过书的同学聂社生,他长得白净英俊,当时在镇磷肥厂当出纳,两人一见倾心,早就私定终身,发誓海枯石烂不变心。为了不嫁给瘸子袁建新,方小妮还投过一次叶河,被人救起。袁大头想不到方小妮如此刚烈,担心换亲不成,会弄出人命,后半辈子落个良心不安,就收了这份心思,重新寻新的亲家,给瘸腿儿子换亲。方大牙错过了娶妻的机会,至今还打着光棍。
最富戏剧性的,方小妮后来嫁给了聂社生,没过几年好日子,聂社生在磷肥厂倒闭前,不知怎么被镇上的林书记看中,当时要组建基金会,把聂社生调到基金会,成了镇政府工作人员。不久,基金会撤销,聂社生自然而然成了镇财政所会计。地位变了,聂社生的品行随机大变,到财政所没几天,就和镇小学离婚的女教师高美慧勾搭上了。聂社生嫌方小妮与他有差距,摔摔打打半年,把方小妮甩了。高美慧带着个儿子,不想再多出个儿子。离婚后,方小妮没处去,还拖着儿子,只好回了娘家。自从方小妮嫁给聂社生,方大牙就不和妹妹来往,一想起方小妮使他失去媳妇,就恨得牙根痒痒,哪容得下被男人抛弃的方小妮,要不是母亲还活着,要死要活把方小妮和聂瓜瓜留下,早叫方大牙赶出了家门。
离婚前,方小妮在镇磷肥厂上过几年班,磷肥厂的效益一直不太好。后来,有专家研究后确定,桑那镇生产的磷肥含其他物质太高,而同围的土地大多是碱性土壤,不适合施用这种磷肥,只能销往有更多酸性土壤的地区。这样一来,生产成本加上运费,每吨磷肥的实际销售价居然高出别的磷肥产品几倍。没人愿意买这种产品,磷肥厂只好关门。乡镇办厂没下岗一说,厂子倒闭,那些工人直接走人,根本没一分钱补助费。离婚时,聂社生没给方小妮一分钱,这也是方大牙生妹妹气的另一面。别的女人离婚,要从男方那里弄些东西或钱,方小妮倒好,除带个拖累,什么也没有,还把一段本来可以给他换个媳妇的大好年华白白浪费,亏血本了。旧伤加新怨,方大牙哪会有好脸色给方小妮。带着儿子在娘家的方小妮谨小慎微,事事处处都看哥哥的眼色行事,不敢大声说话,低眉顺眼。这阵子聂瓜瓜受哥哥连累,不敢去上学,方小妮也只能急在心里,趁哥哥不在家时,悄悄教训儿子不懂事,受不得委屈,尽惹麻烦。聂瓜瓜不吭声,任由妈妈指责,他不愿惹妈妈生气。方小妮在娘家很尴尬,没具体事做,挣不来钱,娘俩只混口饭吃倒也罢了,可聂瓜瓜要上学,每到开学,就得找聂社生讨学费。
聂社生有了新家后顾头不顾尾,按协议付给儿子每个学期的学费、书本费、杂费,再多一分钱都不给。现在学校收费名目很多,看场电影、秋游春游,最可恨的是开运动会,很早就开始训练田径,还要统一着装,说是整齐划一,跑起来好看。跑步要好看干什么?人家学校都是看谁跑得快,能争第一,可桑那镇小学要跑得快还要好看。小学的操场是沙子铺的,磨擦大,费鞋,开次运动会聂瓜瓜能穿烂三双球鞋,一个学期得穿五双鞋。方小妮没一分钱来源,聂瓜瓜的花费靠外婆偷偷资助。一双最普通的球鞋也得二十多块钱,每次从学校回来,外婆总盯着聂瓜瓜脚上的球鞋,看它裂帮、磨烂底子没有。一旦新鞋没穿多久,有点破损的痕迹,外婆顺手会给聂瓜瓜一巴掌,打得聂瓜瓜眼冒金星。方小妮看见了连大气不都出,生怕惹母亲生气。聂瓜瓜很固执,眼里含着泪,就是不哭,其实外婆不知道,聂瓜瓜为省鞋,每次从学校回家,到镇街的水泥马路上,为少磨鞋底,只要天气不冷,他就脱下鞋打赤脚。脚是磨不坏的,除非踩上玻璃渣或者荆刺,那没办法,自认倒霉。在学校操场练田径没法省鞋子,那些沙子太硌脚,再说,老师也不允许学生赤脚训练,学校就是培养学生讲文明的地方,怎么能容赤脚这样不文明的行为。
聂瓜瓜跟母亲住到外婆家后,舅舅方大牙不再给家里一分钱,他在外面喝酒赌博,把自己杀猪挣的钱花得精光,动不动还伸手向外婆讨钱。外婆在自家临街的门面开了间杂货店,靠小本买卖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半年前,桑那镇突然来了一个外地人,与瘸子袁建新打得火热,他们合伙在镇子西头开了家“中心超市”,从针头线脑,到油盐酱醋,样样齐全,人还可以进去自选。外婆的杂货店受到冲击,几乎无人问津,靠墙的货架落满灰尘,上面堆满过期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各种油炸的膨化食品。过期的东西更卖不出去,外婆又舍不得给自家人吃,越积压越陈旧,偶尔从外面走进杂货店,能闻到那些积压货物散发出变质的味道。外婆闻习惯了那种味,她像个古董商似的,整天守着那堆过期食品,天黑透也不关门,一只蝇迹斑斑的十五瓦灯泡,用昏暗的光线罩住外婆,她看上去更像个古董。外婆眼光呆滞地望着透到门外的昏暗灯光,偶尔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走过,以为人家是去中心超市购物,她嘴里咕嘟咕嘟些什么,脸阴得像要下雨。聂瓜瓜一般不去杂贷店,夜里更不敢去,昏暗的灯光下,又瘦又小的外婆没一点神采的眼神,使他想起童话里的老巫婆。
杂货店卖不出东西,送货上门的小商贩倒不少,各种货物会及时送来,根本不用你到处去进货,就是说,杂货店外婆一人经营着,都显多余。方小妮无所事事,只能养几只鸡贴补家用。聂瓜瓜心里清楚,妈妈为给他买双球鞋,得卖上百个鸡蛋才能凑够钱。方小妮曾有心养几头猪,可镇上的几家餐馆剩余饭菜都有人包了的,她弄不到比饲料更便宜的东西来喂猪,再说,养猪成本大,她连基本生活都保证不了,哪来成本?也曾想多养些鸡,卖鸡蛋供儿子上学,可鸡得吃食,那几只鸡可以用剩饭、菜叶喂,养多了,拿什么喂?能拔来野草,没饲料拌,鸡也不吃呀。
方小妮更想找个事情做,可桑那镇巴掌大点地方,流动人员极少,那些经营农具、粮油、食品的店铺,还有卖饺子面条的小饭馆,生意全靠四邻八村来镇上赶集的农民消费,收入基本上够贴补家用,根本不收留外人。方小妮想寻个多少能赚点钱的地方,还真不容易。
这天,方小妮睡午觉醒来,心里不痛快。她睡午觉起来心里从没痛快过,每天除过做一日三餐外,她无事可干,尤其是午饭后这段时间,最难打发。她不愿出门,怕碰到人,待在家里又犯困,其实她不想睡午觉,可不睡觉又能干什么?睡觉也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方小妮起床后手里拿着一把破塑料梳子梳着头,萎靡不振地到前面的杂货店,她倒有心替母亲看管这个杂货店,可怕哥哥有想法,便迟迟不曾开口。走到门口,见母亲垂头丧气地抽烟,她没敢打扰,悄悄地转身要走,母亲却叫住了她。
不到最困扰时,母亲是不抽烟的。方小妮站住,心里忐忑不安,不知母亲又因什么事苦恼。前几天,母亲无意中看到斜对面给马钉掌的老田,从街西头买了一瓶醋回家,心里老大不高兴。老田是老街坊,他家人很能吃醋,两天就得一斤,一直在母亲的店里买散装醋,照顾她的生意。老田突然间去西头超市买醋,对母亲刺激很大,抽了好几天闷烟。昨天,老田又到母亲的杂货店来买醋,还夸母亲进的散装醋好,不像超市瓶装的,包装好看,却淡得水一样。母亲心里很妥贴,心里的不快也烟消云散,可是今天,她又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呢?
母亲抽了一大口烟,呛得咳嗽不止,边咳边唠叨,她刚听说老田家的马掌店要关门。如今养马的人越来越少,没什么人来给马钉掌,开马掌店养不住家,老田把店盘给了那个开超市的外地人,每月能净收三十块钱房租。
方小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那个外地人……又想干什么?
不是外地人,是那个袁瘸子,他在借机报复,能干什么?肯定要开超市分店。母亲恶狠狠地说,你看清楚了,他哪儿是开店,分明是想把我这个老太婆彻底挤垮!
方小妮不敢吭气,都是自己造的孽,不然,母亲也不会被袁瘸子逼到这种地步。方小妮以为自己早就苦到了底,这下才知道苦是漫长的,根本没有底。望着母亲的小杂货店落满灰尘的货架和商品,她的心沉甸甸的。该是自己出去的时候了,她想着,得赶快找个事做,不然,母亲的杂货店垮了,这个家就失去了经济来源,以后可怎么过啊!再说,她是成过家的女人,还死守在娘家混吃喝,别人不知怎么在背后指戳她呢。方小妮被母亲的茫然无助挑起了斗志,她不再睡午觉,逼着自己走出去找活干。
镇上最好的饭店,就是野味酒家,经常有镇政府照顾着,生意还说得过去,可人家招服务员,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多得是,挑选余地很大,像方小妮这个年龄,想都别想。但方小妮还是鼓足勇气上门找野味酒家老板娘,想谋份洗碗拖地的活,每月给个百八十块就行。老板娘反讽道,你要是有这种好事,通知一声,我家一大堆闲人呢。
镇街上还有一家生意好的,就是西头袁建新开的“迷你发廊”。前些年,外面的时尚传到桑那镇时,袁建新与父亲袁大头吵了一架,固执地收拾起剃头家什,把隔壁的豆腐店盘下来,两间打通装修一新,变成了“迷你发廊”。袁瘸子不知从哪儿招来两个外地女孩,头发染成黄色,眼圈涂得乌青,露着肚脐眼和后背,成天站在发廊门口,一边瞌瓜子,一边往过路男人身上吐瓜子皮,只要男人回头,就咯咯地浪笑,风骚胜过电视剧里的妓女。发廊里倒冷清,没见什么人进去,但袁建好像挣了不少钱,比原来阔气得多,早就不摸别人的头给人理发了,还赶时尚地把自己的花白头发染成纯白,远远看上去像顶了一头化不掉的雪。桑拿镇的人不知道,原来纯纯的白发还能使人变得年轻,看袁建新现在的样子,倒比以前精神多了。袁建新整天穿着西装,打领带,嘴角时常叨根黑雪茄,在发廊里跷着二郎腿,看熟人时眼神里带着不屑,对两个妖里妖气的姑娘指手划脚,俨然一副老板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