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很快传过来话,蒋连省高兴糊涂了,不敢相信是真的,搓着手直转圈圈,差点要跟着媒人过来问个明白。
母亲还没说什么,方小妮说,那叫他过来好了,刚好可以与他合计一下办事的时间。
媒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就里地说,什么条件都还没谈呢,就定办事时间,是不是快了点?
方小妮说,我就要快……
小妮!母亲打断女儿,对媒人说,还是要谈谈的,虽说是二婚头,但规矩不能破,该说的都得说到当面,不然,以后还得怪我这个当妈的。
媒人要见面的具体时间。
母亲掐着手指算了算,定了一个时间。媒人一走,母亲不高兴地对女儿说,小妮,我可警告你,在外人面前,说话得注意分寸,别把话说得那么急,叫人家看着好像咱等不及,是个男人就要送上门似的。
方小妮没与母亲争执,她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自己刚才的说话方式是过了,桑拿镇地儿小,是是非非传得快。刚才自己急猴猴的话,媒人不定在外面怎么胡说呢。
母亲却自言自语又道,可不是等不及了?实际上就是啊,咳,这日子过的!
果然,蒋连省上门的前一天,母亲叫方小妮到东街去买豆腐,路过镇政府门口时,碰上了现任小学校长周媚娜,抱着她的宠物狗正在亲嘴,看到方小妮,她喊住她,一脸兴奋地问,听说你等不及了,要嫁给修鞋子的蒋连省?
媒人的话传得这么快,连周媚娜这种女人都知道了,看来,这个媒人做事很扎实,不放过一丝角落。
方小妮对周媚娜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学校经常乱收费,使她更加厌恶这个女人。她没好气地说,是啊,我们这种人,还不是早办事早过日子。
周媚娜坏笑道,恐怕是你熬不住了吧,早就想男人压你吧,嘻嘻。不过,小妮,我不明白,凭你的长相,怎么会看上蒋连省那种人?
蒋连省是哪种人?他怎么了?
急眼了吧,我没别的意思,只觉得你嫁给他亏得慌,他多大,你多大?不过,这种事永远也说不清楚。哎,小妮,我倒想给你提个醒,你上老蒋的床之前,一定要把他的老底弄清楚,看他这些年到底存了多少钱,而且,他有多少就搞过来多少,攥到自己手里才踏实,可别再糊里糊涂了,像你和聂社生离婚那样,一分钱没拿到,至今还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这两年吃着钱的亏了吧。女人嘛,图不了男人别的,就图钱吧,钱才是女人最亲的。记住,一定要在睡到一个床上前,就把他的钱搞到手……
周校长!方小妮打断周媚娜,严厉地说道,怪不得学生天天回家要钱呢,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办学校的。
周媚娜把嘴一撇,这是咱女人之间的话,跟学校没关系,你要不爱听,就当是我放个屁。你执意嫁给老蒋,我恭喜你,到时可别忘给我喜糖吃。
说完,从嗓子眼发出一声冷笑,转身扭着腰肢进了镇政府院子。
方小妮将周媚娜的那声冷笑听了,她的心猛地一紧,感受到一种深切的疼痛,那疼痛像锉刀一样,在身体的每个部位磨擦、蔓延。从周媚娜不屑的神情里,方小妮看到了自己的败落和惨淡,所以,她也只能找蒋连省这样的男人。方小妮无法谴散那些疼痛,她的情绪受到极大影响,恍惚得没了时间概念。直到蒋连省上门这天,她心里还是雾蒙蒙的一片。母亲把蒋连省让进屋子坐下,拉女儿到厨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要变卦还来得急。
方小妮一激灵,现实一下子堆到她跟前。她说,谁说我要变卦了?我这就去给老蒋说具体事情。
方小妮把母亲丢在厨房,到屋子给蒋连省把自己的想法全倒了出来,连母亲说的那些话也讲给他听。
老蒋高兴坏了,一个劲答,好,好,你说了算。一切都由你。他好像已经做了上门女婿似的。
俩人谈得挺好,一点都不尴尬。连方小妮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飘忽了一天,怎么说起这些事来居然还这么顺畅,几句话就把终身大事说定了。
不过,正经事说完后,再没啥话说,开始冷场了。蒋连省一脸兴奋,不时看看低垂着眼睑的方小妮,想说点什么,又放不开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跟方小妮说,他经常看到聂瓜瓜赤脚从他面前走过,把鞋子提在手里,不知孩子是怎么回事。
方小妮也觉得奇怪,每次看到儿子回到家,鞋都好好穿在脚上呢。她问老蒋是不是看错了。
老蒋保证,绝对没看错,他有职业习惯,没什么活干时,爱盯着行人的脚,他要从面前经过的每一双脚上,看出鞋的质量,穿鞋人的身份,主要的,还是那双鞋是否需要修补。起初,聂瓜瓜赤脚经过老蒋面前时,他还没太在意。修鞋人只喜欢看鞋,对赤脚没太大兴趣。但聂瓜瓜那双赤脚从他眼前经过得次数多了,他就注意到了,一直想问,却经常忘记。年纪大了,他记性不好,又跟自己没关系,问与不问都一样。现在不一样了,他和聂瓜瓜很快就要扯上关系,他得表示出对聂瓜瓜的关心。
正说着,聂瓜瓜放学回来了,他脚上的球鞋穿得很齐整,老蒋给加的鞋底很厚实,聂瓜瓜看上去身高增加了不少。
方小妮正要问聂瓜瓜打赤脚的事,这时,方大牙突然回来了。这天,他一条狗都没捕获到,眼瞅着一条灰狗从他面前跑掉,硬是没逮住。其实他本可以逮住的,却被一帮小孩又叫又吼地挡住路,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狗在孩子们身后站住,转过头还仇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奔而去,眨眼没了踪影。方大牙心里窝火,五十块钱转眼成了泡影,脸色自然不好看。一到家,又看到修鞋的蒋连省端坐在自己家堂屋,火腾地蹿了上来,冲方小妮他们吼道,好啊,真搞到一起了。我还以为说着玩呢。好啊!很好!方小妮,你真能闹腾,被自己男人甩了,跑回娘家吃我的喝我的,还把我的话当成屁,什么男人都敢往家里带。蒋连省,你想得倒美,勾引我妹妹不算,还想做上门女婿,占我的地盘,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老王八犊子!
方大牙边吼叫边向蒋连省冲去。老蒋知道斗不过这个二百五,跳起来往屋外跑。方小妮护住老蒋,当年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冲方大牙叫道,我的事不要你管!方大牙黑着脸,想拨开妹妹,边拨边骂道,不要脸的东西,想男人想疯了,老子今天管定了!
聂瓜瓜看到妈妈今天穿了件稍微有点鲜艳的外套,她的脸上也有了非常少见的红晕。可这一切都叫舅舅给破坏了。舅舅一把拨开妈妈,顺手撕烂了她外套的前襟。聂瓜瓜从撕烂的外套里看到,妈妈里面依然穿着那件经常穿在身的灰黑色旧毛衣。
外婆闻声从厨房扑过来,插进儿子与闺女中间,抱住方大牙,喊女儿带蒋连省快跑。老蒋惊惶失措,在方小妮的帮助下,钻出屋子跑了。
放开,放开!你背着我想把这个家拱手让给外人,门都没有!方大牙甩着自己母亲的手,想挣脱开,去追逃走的蒋连省。
母亲死死抱住儿子不松手,喘着粗气哭道,我——不——放,难道你还能对我动手不成!
方大牙的手举起来,半天没有落下去,他终归还有理智,明白这是自己母亲。这手要落下去,就永远收不回来了。他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倒蒋连省刚坐过的椅子。母亲没劲了,这才放开儿子,任他把那个椅子砸碎。
聂瓜瓜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舅舅的举动吓坏了他。没人给聂瓜瓜说,妈妈在给他找后爸,但他已经从妈妈的神态上看出来了。聂瓜瓜害怕舅舅的粗鲁,但对赶走修鞋的蒋连省,他一点都不怪舅舅。聂瓜瓜对蒋连省没什么好感,整天盯着过路人脚上的鞋子,一副不怀好意的样,一个只看别人脚的人能叫妈妈过上好日子吗?再说,蒋连省面相也太老了,他要来给自己当后爸,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是爷孙俩呢。聂瓜瓜不是不愿意妈妈再找男人,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他和妈妈住在外婆家的不易,他只是不想老蒋当自己的后爸,妈妈年轻漂亮,嫁给老蒋太亏了。但他没有发言权,大人的世界不是孩子的想法能左右得了的,但舅舅的行为等于帮了他的忙。
当天晚上,聂瓜瓜刚睡下,发现妈妈悄悄地起来出了家门。聂瓜瓜想知道妈妈是不是去了蒋连省家,他爬起来偷偷跟在后面。桑拿镇的夜静谧而安详,因为有月光,天黑得不透彻,这使聂瓜瓜能清楚地听到母亲碎而轻的脚步声,看到她急促的身影。镇街上全是水泥地,聂瓜瓜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了球鞋,赤脚跟着母亲来到蒋连省家外。至于母亲和老蒋说了些什么,聂瓜瓜不知道,他只知道,桑拿镇的夜晚比白天冷,水泥地像饱蘸墨水的毛笔,浸透着彻骨的寒气,赤脚走在上面,寒气就像落到纸面上的墨水,侵染到他的脚底板,再轰轰隆隆地蹿进他全身。他抵抗不了寒气,没等母亲从老蒋家出来,就跑回家。
躺在床上,聂瓜瓜一直睁着眼睛,他睡不着。为了省电,除过做作业,一般他和妈妈睡的这个屋是不开灯的。屋里的黑暗要比外面的黑暗深沉得多,聂瓜瓜在这样的黑暗里,苦苦地等待妈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