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春和家的把准备出门的春贵喊住,叫他给项美丽捎去欠的钱。春贵推上自行车在院门口等着,春和家的拿来钱却不急着交给春贵,一直跟着他走出院门。
春贵像他哥一样,少言寡语,没有儿子的缺撼使他更加沉默。见嫂子跟着他走,不把钱交给他,摸不透啥意思,又不好催要,推着自行车默默地走着。
到村外的河边,春和家的瞅瞅四周没人,才故做神秘地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在我心里搁一夜了。”
春贵摸透了嫂子,便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得赶着去开门呢。”说着,右腿一偏跨上自行车,急着要赶路,连钱问都不问。
春和家的忍不住了:“按说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好,可不说更不好。看着你这副样子,嫂子不忍心呢。”
春贵低着头,等着下文。春和家的对春贵的态度不悦,但她还是把想说的说了:“你觉得那个项美丽咋样?人家一胎就生了个带把儿的,现在守寡。人一生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春贵抬眼望了大嫂一下,满眼的不高兴:“就这话?你把钱给我吧,可能有人等着我开门加工铁活呢。”
春和家的嘴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把钱塞给老二,拧身走了。春和家的把脚步踏得很重。她在心里骂道,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是你吕春贵绝户,又不是我!
也许是大嫂的暗示起了作用,往日,春贵没觉着项美丽有啥不一样的,跟镇街上那些从铁匠铺跟前经过的女人一样普通。可今天再看项美丽时,视角变了,觉得项美丽小鼻子大眼,与一张大脸盘配在一起还是蛮有味道的,她的眼神耐人寻味呢。瞧她那身材,虽然加强了保养,可这几年缺乏男人的滋润,该翘的翘不起来,该凸的凸不够,身材还有点发福,可那胸还是胸,屁股也是屁股。而且最关键的,就是从她的这个身体里,生出来了儿子。这是最要春贵命的。
这个春天,春贵一直在咂摸大嫂的话,心里头开始摇晃着一些想法,这种想法在他悠闲的时间里,慢慢地长出根须。他的视线再摆不脱项美丽了,时时在跟随着她那跃动的身影。待项美丽安静下来找他闲扯时,春贵的眼睛里伸出一双手,慢慢地脱去了项美丽的衣服,向她身体的深处去探寻生儿子的秘密。
春来家的有了身孕,又怀的是男孩,肯定不能下地干活了。这个夏季少了一个劳动力,麦子还在抽穗呢,有人就操心夏收怎么办。最急切的当然是春和家的,她不好说出口,虽然这个家的费用大都是她丈夫挣来的,可她不是当家的,不能操这个心。在吃饭时,春和家的装做无意地对儿子说:“小垒回头给你爸打电话说一声,叫他早点请假,今年家里人手少,他得回家帮着收麦子。”话里意思大家都听出来了,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春来家的。她闻着油烟味已经吐得不那么厉害了,可她不用进厨房做饭,老娘允许过的。只是,春来家的饭量越来越大,躲在卧房里总吃不过瘾,酸菜稀饭,春来当着大家的面,不好意思多端给媳妇,她便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到堂屋一起来吃,也好给大家证明她是个孕妇,有时候,看到桌上某个菜,春来家的还会做出一副闻不得的样子,皱紧眉头,坐得离这个菜远远的。
怀着男孩的孕妇,金贵着呢。
春和家的忍着不撇嘴,但给小垒挟菜的力道重了一些。春贵家的不敢有这些举动,她始终垂着眼帘,只顾低头吃饭,桌上有啥动静,也是小心地先瞧一眼老娘,再瞅一眼春贵,她本人不敢有半点脸色显露出来。
老娘谁也不看,扒拉一口饭到嘴里,才缓缓地说:“是得叫老大回来了,不过,叫他回来不是收麦子,那倒用不着。这么多年,咱家这点地不缺老大这个劳力。不是还有老三家的嘛,她回娘家多久啦?年前走的吧……”
春旺反应快,立马明白老娘话里的意思,故意气她:“不是还有我吗,我收完麦子再种玉米,反正我以后再不用出去打工啦,闲着也是闲着。”
春和家的到底没能忍住,又撇起了嘴。春贵家的与春来家的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开。
老娘对三儿子怒道:“滚开,别给我添乱。”
春旺嘿嘿一笑:“不相信我呀?到时你看好了,我又不是没收过麦子,是个好劳力呢。”
老娘忽然笑了,正了脸色说道:“春旺,你别岔开话题,说正经的,这次不把你媳妇叫回来,你就别想走出这个家门!”
春旺不吭气了,摇摇头,拿筷子狠敲了一下碗,把稀饭喝得吱吱有声。这下,跟传染似的,几个侄子侄女互相看了看,偷偷一笑,都把端碗端起来跟着三爸学,像突然出现了一群打架的老鼠。春旺“嗬嗬”笑了起来。
老娘气得端碗的手在抖动,在心里咬着牙骂了几声“孽种”,却始终没有发火。她怕自己一发火,春旺会说她嫌他,借机跑走。他就等着老娘这一句话呢。她不能上他的当。
春旺十八岁那年离开家,去见世面。他先去广东当了三年兵,复员后回家看了一眼,没什么指望,说还要出去闯荡,就去了改革开放的前沿。人家在深圳特区闯荡几年都买房娶妻了,春旺在却没混出人样,三年后又狼狈地回来了,当时快过年了,身上的衣服还是在部队时发的夏季服,已经旧得辨不清颜色。老娘一看,啥都不用问了,老三的一切都在那菜色的脸上写着呢。老娘给三儿子做了一身新衣服,好吃好喝养了几天,春旺才脱成原来的人模样。仗着吕家在四乡八村的好名声,很快托人给他提成一门亲事,年后匆匆成了亲。
原想着,给老三娶了媳妇,成了家,他就不会有落魄感了,好歹也是有媳妇的人,从此就该踏踏实实地居家过日子。结婚不到半年,老三媳妇的肚子还没显出来,屁股已摆在那儿告诉大家,她怀上了。甭看老娘表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开心,把春旺吆来喝去,指使他去给媳妇买这个,找那个,一副要他把媳妇伺候到家的架势。那时春贵家的也刚怀上第二胎,可两个媳妇的待遇在婆婆那里绝然不一样,春贵家的这边刚翻天覆地地吐完,那边接着就要跟着春和家的伺候一家人的吃喝。春旺家的呢,也干活,不过是往灶坑里塞把柴火,稍微重点的活,老娘不让做。春贵家的不敢跟人家比,她头胎生了个丫头,这第二胎,谁知道带不带把呢。
不能怪老娘偏心,她这是为留住三儿子的心,老娘算是看出来了,甭看老三娶了媳妇,可他的心压根儿就不在家里,在哪儿呢,鬼知道!从媳妇怀孕开始,春旺就像得了啥病似的,心神恍惚得很,做啥事都提不起劲,老是惹老娘生气,指着他鼻子骂过好几回。春旺一气之下,说他回深圳去。老娘不同意,说出去打工可以,找个近点的地方一样可以挣钱,深圳又不是没去过,要有你的容身之所,还能狼狈成那样回家?春旺没法,又在家留了一段时日,可这段日子他就像被架在锅里蒸煮一般,心里头毛焦焦的,情绪极不稳定,吃着不香,睡不踏实,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到后来,他终于熬不下去了,顾不上老娘生气,拋下所有的劝阻,又去了深圳。这一去就是两年,没了任何信息,家里连他生死都无从知晓。两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间回来了,看上去不像挣到钱荣归故里的样子,但穿着上比上次要体面一些,起码与季节相符,说明他混得不算太差。老娘替三儿子高兴,心里正要埋怨自己当时绊住儿子的后腿,要是真放开手脚,不定这小子真能闯出啥路子来呢。可是,高兴劲还没过去,老三就提出不要家里的媳妇,说没有共同语言,生活不在一条道上,说现在的人都讲究生活质量,婚姻都没有质量哪还来的生活质量?还说他在深圳认识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两人情趣相投,又心心相印,这边离,那边立马结婚。
这话听上去一点都不靠谱。
老娘不理老三说的啥生活质量不质量,当然,她坚决不同意老三跟媳妇离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春旺家的给吕家生下了一个孙子。小孙子鼻子越长越大,头发越来越黄,货真价实,是阿尔巴尼亚人——吕家的种。老娘怎么能叫自己的亲孙子落到别人家呢。再说了,春旺家的打跟春旺成亲也没做下啥出格的事,咋儿子能说不要就不要人家呢,这不叫别人戳她的脊梁骨嘛!
老娘要是固执起来,见过世面的春旺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媳妇也不愿离婚,结婚才半年,男人就跑了,两年后回来就要离婚,倒像是她做过什么对不住人的事,若这样不明不白离了婚,叫她今后怎么做人?再嫁人,连孩子都生过了,大打折扣,名声莫名地没了,还能嫁个好男人?好资本都给了吕家,她就做吕家的人,况且有老娘撑腰,她坚决不同意离婚。男人不把她当自己的媳妇,不与她睡一个被窝,这不打紧,这两年多她没碰过男人,不照样过来了,她怎么说也是吕家的合法媳妇。
春旺毕竟见过世面,他有的是招,打骂,挑逗,逼媳妇与自己开战,只要她还手,他就能达到夫妻不和的目的,可以借机说服老娘,同意他离婚。春旺家的起初差点上当,她也是个血性女子,哪能叫春旺白欺负她,在言语上一点亏都不吃。幸亏,春贵家的看出来春旺的诡计,及时提醒春旺家的,她这才咬着牙强吞了这口怨气,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后来,春旺家的怕自己冲动之下,钻了男人的圈套,干脆带着儿子回了娘家,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春旺可不会傻到去岳母家闹离婚,就好像是一场战斗,当所有的对手都撤离了战场,哪怕你还意犹未尽,总不能冲着空空的战场一个人呐喊叫嚣吧,谁听啊!没意思,只得堰旗息鼓,在家没待几天,又去了深圳。
这次,若不是老娘在电话里说如果他再不回来,就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春旺才不愿回来呢。老娘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老三跟媳妇和好如初。果然,从春旺回到家,老娘就提出要他接媳妇回家。原来,老娘也打发老大去叫过春旺家的,可能有人在春旺家的背后教唆,带回话说,如果不把她在吕家的位置稳固了,她就不回来。反正,吕家高鼻梁黄头发的孙子在她手里攥着,她怕什么。老娘再有能耐,对三媳妇却没辙,谁叫自家儿子提出离婚,她这个当家的理亏呢。
春旺从不觉得理亏,追求自己的幸福有啥可理亏的?可是他离不了婚,老娘又不让走,他到底没勇气与老娘断绝关系,只好干耗着。慢慢地,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用起早贪黑到外面去打拚,不用看人家脸色听人吆喝,不用操心挣不到钱,还有吃有喝,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早饭,然后骑摩托车去转。日子这样过着,多逍遥自在啊。但有一点,春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在他的婚姻上不能轻易妥协,在老娘的带领下,他几乎是四面楚歌,但他是谁呀,在外面混不成人模狗样,在家里,化解老娘的招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再一点就是,不能把摩托车给小垒玩。这个不难,他能做到,他答应老娘,用完就锁上,绝不给小垒可乘之机。
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这天中午,春旺把摩托车推出来,见油箱里见底了,去找油桶时,想着小垒上学走了,他就没给摩托车上锁,并且电门钥匙也没拔,找到油桶又上趟厕所。事情就这么巧,春旺前脚刚走,已去上学的小垒走到半道折回来取笔,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摩托车锁,没锁在轮子上。带着红穗的钥匙也插在电门上。当时,小垒心里还起疑,四周看看,没个人影子,他按住狂跳的心,跨了上去。他会骑自行车,骑摩托车对他不算难事,他在心里早已把功能摸得滚瓜烂熟,拧动电门钥匙,一溜烟跑得不见了影子。
小垒的骑术不差,要不是摩托车油烧完了,他肯定能过足车瘾。可是,摩托车刚骑上大路,还没到镇街,就自动熄灭了。这下可怎么办?推着走了几步,比扛着还累。路上倒有几个行人,也有过往车辆,小垒不知怎么求助。就在他愣神间,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上面骑着两个年轻小伙,他们骑过去了,又调头回来,在小垒身边停住,后边的那个摘下头盔,问清情况,二话不说,要小垒在路边等着,他们帮他去加油。于是,他们一人骑车,一人坐在后面抓着小垒的摩托车把手,向镇上晃晃悠悠地走了。
小垒舒了一口气,在路基边坐下等,旁边有人碰了他一下,呶呶嘴,轻声说了句,加了油你的摩托可就回不来了。小垒这才清醒过来被那两个小伙骗了,跳起来喊着“回来”,跑着去追赶。坐在后面的小伙子听到小垒的喊叫声,回过头还对他笑了笑,又对骑摩托的同伙说了句什么,他们的摩托车加速了,小垒看到自己的摩托车也跟着趔趄了一下。这时,对面一辆大卡车裹在一片浓烈的烟尘里呼啸而来,小垒在奔跑中,看见自己的摩托车被那辆卡车挂倒,卡车的后轮不偏不倚压了上去。小垒张大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父亲的摩托车在瞬间变成一堆废铁。两个小伙骑的摩托车也摔倒在地,人没被汽车压着,却摔得不轻。小垒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大卡车是怎么停下来的,司机从驾驶室出来,那两个小伙子是怎样爬起来揪住司机的,小垒都看不清了,他的眼里只有稀薄的烟雾慢慢散尽后,父亲的摩托车横躺在卡车轮下面的情景。他先是额头冒汗,头脑里像火烤一般。也难怪,都快收麦子了,天气很躁热的。可是,慢慢地,小垒感到头皮那儿有一丝凉,渐渐扩大到全身,他冷得发抖。这就不对了,大夏天的中午,能冻得发抖,非同一般。
这个打击是沉重的。但谁也没有责骂小垒,连他父亲吕春和得到消息,急急赶回来看到自己的摩托车成为一堆废铁,也只是想哭,没敢责怪儿子一句。可小垒还是不对劲了,他没有了调皮、尖叫,还有欢笑声,只是发呆,动不动就抱着胳膊说他冷。前脚送他去学校上课,后脚就被老师送了回来。
吕春来是小学教师,有几个在中学当老师的同学,多少有些关系,他亲自把大侄子送到初三一班。可是就算是有关系也没办法,小垒影响全班学生的学习,被老师一次又一次地送回了家。最后,校长出面,劝吕小垒退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