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到现在,吕春贵的铁匠铺只做过三宗生意:翻新了一把坏锄头;给一把魔秃的斧子重新淬火;再就是给隔壁布店的老板娘项美丽磨剪刀了。项美丽最近的生意出奇地好,剪刀钝得快,隔三差五要拿到铁匠铺磨一磨。按理,吕春贵干的是加工铁器,不做磨剪刀的小活,可项美丽死缠着他,磨刀石也是她拿过来的,说她手颤,把握不好角度,力气又小,怕不小心割伤了手。最重要的是担心把刀刃磨斜,绞不动布。再说,人家项美丽是给磨剪费的,每次两块,外加一个苹果或两个枣,都不是时令水果,贵着呢。吕春贵十天半月点不了一次炉火,闲着也是闲着,送上门的,挣两个总比少两个强,在镇街这种小地方,钱多难挣啊,又不用他摊成本,权当消磨时间呢。
眼下,吕春贵最怕的不是钱少,而是时间太多,很烦人,不知道怎么打发,就像是无穷无尽的荒滩地,不知道能种些什么。现在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种田的人越来越少,留守下来的多是一些老弱病残,本来就没多大的气力,农具用得格外小心,而且也没几块地,很少有人拎把断锄头坏铁钯过来修补,至于买新的,那更是少而又少,再说现在农业机械化,播种、收割,全是机器,谁还那么原始地扛一把锄头去翻地?要加工的铁器越来越少。吕春贵早就不想开铁匠铺了,可地里的庄稼一年收种两料,麦子和玉米轮流种,只忙十几天,剩余的时间不开铁匠铺,就得去外地打工,他不像老大有瓦工手艺,除过打铁,他什么也不会,去工地只能当小工,整天泥里来泥里去,别想穿件干爽衣服,钱还挣得少,而且他也吃不下那苦。再说,他没必要去受那份罪,这个家又不等他去养,挣多挣少,都无所谓。倒不如守在铁匠铺,落个清闲自在。所以,春贵一点都不为生意发愁。可他也有愁心事,并且比别人更愁:他没儿子。眼见着头发都愁白了一半,媳妇还是没给他生下个带把的。
并且,媳妇生下二丫头后,被强制做了结扎手术,把他的希望给彻底浇灭了。没有儿子,他还有什么念想呢?每天除过坐在铺子前,免费看看过往的各色女人,给眼睛一点安慰,其次,与隔壁的项美丽拉呱几句家长里短,还能干什么呢?等太阳落下,天黑透了,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回家,像公家人上下班那样,居然一天不拉。其实,他没必要每天守着铺子,时间长得很,整天守着,每天重复一样的事情,就像是他的生活被固定在某张纸上,然后复制出很多张,只要抽出一张,他的一天就过去了。可他除过铁匠铺子,实在没地方可去。家里他待不住,也不想待。他不想看见媳妇,她使他有种绝望感。生命的绝望。日子的绝望。还有——身体的绝望。她为什么不能争口气,生出个儿子呢,同样是女人,难道她的身体构造和别人不一样?远的不说,就说自己家吧,大哥家的,三弟家的,还有四弟家的——听老娘说春来家的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她们都有能力生儿子,自己的媳妇怎么就不能呢。虽说每年都种那么几分地,可吕春贵还是不明白,地和种子的关系。他只怪媳妇那块地不行,太薄太贫脊,他有些恨自己的媳妇,她怎么就不能丰厚一点,让他的种子能长成儿子。儿子就是参天大树啊。
春和家的每次来镇街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拐到春贵的铁匠铺前转一圈,每转一次,她心里都会翻江倒海一回,就跟过独木桥似的,要左右摇晃好半天才能让自己心里平衡下来。在她的眼里,老二就是在偷懒。一日不分家,春和家的就觉着亏得慌,自己男人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暑里来寒里去,辛辛苦苦挣的几个钱,大多贴补给家里,贴了也就贴了,还不能有半句怨言,谁都觉得顺利成章。哪像老二,蹲在铺子门前晒太阳,旁边还立着个半老徐娘陪着扯闲话,瞧瞧人家,悠闲成这样子,春和家的心里憋屈得很。此时的春和,肯定站在脚手架上,灰头黑脸,正一头汗一把泥地砌墙,给吕家挣钱呢。春和家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愤懑得快要流出眼泪了,都是吕家的儿子,凭啥她丈夫就该豁出命去赚钱,而其他人则游手好闲?春和家的心里有气,本想绕开铁匠铺走的,却被项美丽早早地看到叫住了:“哟,是大嫂啊,好久不见你了,我还想着叫春贵给你捎话呢,店里新来一批彩棉布,正宗的石河子货,做床单被罩美死人了,你不进来看看?我说大嫂啊,你要的话,还是老规矩,按进价算。”
尽管这是项美丽在招揽生意,但春和家的心里那股愤愤不平,还是叫这几句话给平息了,暂时有了一丝满足感,她迅速扫了春贵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可得看看,要是料子好的话,除过做床单被罩,还得给我家小垒做套床上用品,过了这个夏天,他就到县城上高中啦。”说着,跟在项美丽身后进了布店。
项美丽的布店比春贵的铁匠铺大得多,有两间屋,一间当门面,挂着各色布料,旁边摆架缝纫机、锁边机。项美丽不光经营布匹,还带加工。卖布比不得以前,以前都习惯扯布量身定做衣服,一匹匹布料跟疯了似的几天就能卖得剩下布头,那时的布料多挣钱啊,哪像现在,满大街都是这样那样的成品服装店,便宜,样子也好看,扯布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有些人的身材比较特殊,实在买不到合身的衣服,才会买布订做外,布料剩下的作用,只有缝床单被套什么的。另一间屋子隔成了两半,靠前边窗口的地方用布帘罩了个床铺,支架高低床,下面睡人,上面是成捆的布匹堆到了屋顶。后面的小半间用三合板隔成了小厨房,从那里冒出家的气息。几年前,项美丽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因事故身亡,她把悲伤埋在心底,三岁的儿子交给婆婆管带,用丈夫的生命钱在镇街上开了这家布店养家。后来她把儿子接来镇街上小学,很少回家,小小的布店就成了她的私人空间。几年下来,项美丽越来越会做生意,一进门就给春和家的倒杯水,双手递过来。
春和家的接过烫手的杯子,很受用地吸溜了一小口,轻轻放在缝纫机台上,装做迫不及待地要看布料。
说句实话,春和家的没心思买布料,过年前刚置办的整套新床单新被罩没用几天,没必要再置买,刚才那些话主要是说给老二听的,她看到老二听到小垒的名字时迅速抬眼看她的表情,心里舒服了不少。可看到项美丽搬出的几匹色彩不凡的石河子彩棉,她的眼睛还是唰地一下放出光了。春和家的摸着彩棉布,感觉像摸小孩子的屁股,光滑细腻,手感极好,她动心了。
项美丽看出春和家的眼神里的光芒,使出浑身解数游说她买彩棉布料来加工,还搬出加工好的被罩和床单给她过目。布终究是布,一旦变成成品,模样就更加诱人,春和家的眼睛都挪不开,她不买都说不过去了。再说,刚在门外还扔下那些话呢,不买哪行。在项美丽的煽动下,春和家的给自己选了一种颜色比较明艳的床单和被罩,给儿子选的则是项美丽推荐的,颜色自然浅绿,虽然素淡了些,可男孩子要那么花里胡哨干嘛!要的是舒服,而且厚实耐用就行,甚至连枕套都选用了同一种布料颜色。最后,春和家的没忘记给婆婆也扯了条带浅暗条纹的彩棉,颜色比较平常,但显庄重的床单,不然,回去后她面子上不好过。以往都是这样,在大家庭里买生活用品,可以各买各的,但都不会拉下婆婆。春和家的也不例外。只是,临到加工好算账时,春和家的带的钱不够,差得还很远呢,她来镇街上原没准备买这些劳什子。怎么办呢,去找老二借?她连这个念头都没产生,干脆对项美丽说:“要不,先放下一半,明天我再来取。”
项美丽眨了一下眼睛,弯起来,笑眯眯地说:“看你说的,我还能不信大嫂你嘛,怕你跑了不成?你全部拿走,我又不搬家,着啥急,改天叫春贵把剩余的钱捎来好了。”
项美丽把“春贵”两个字叫得顺溜上口,春和家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回到家,春和家的照例被老娘一顿数说,这是免不了的。不过她已习惯了,只是听老娘一人说,不要还嘴,数说完了啥事没有。老娘就是这样,操持着一大家子,啥都得算计着,看不得媳妇家随便买东西,只是说归说,也明知道她们听不到心里去。老娘也是女人,抚摸着属于她的那条灰褐色床单,眉梢的皱纹慢慢地舒展开一些,把床单凑到眼前看了又看,喜欢的不得了,嘴上却说:“这么绵软的东西,我这老身子骨,糙着呢,铺着浪费了。老大家的,你留着给小垒下半年上高中时去城里铺吧,他身子嫩伤不着。”
春和家的说:“小垒的都备下了,还是妈留着冬季用吧,肯定睡在上面舒服。”
老娘叹了口气:“咳,我咋舍得用,那就留着我百年后,到阴间去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