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所有的农忙都歇息了,好像动物进入冬眠期,所有的的繁忙之后,留一段时间睡觉、休养。只是人没有冬眠期,一段繁忙过后,重新开始的是另外的一种忙碌,人的一生原本就是驼螺,围着一个点,总在不停地转啊转,无法停息。
现在的冬天也变得懒了,难得下雪。偶尔下上一场,跟小孩子玩家家似的,下得漫不经心、稀稀拉拉,落到地上,很久才积蓄成一层浅薄,让人的期盼变成失望。这个腊月就是这样,一场让人提不劲头来的雪,但还是惹得那些孩子欢呼雀跃,在薄雪地里打闹。于是地上的泥被那些脚印翻了上来,在浅薄的雪面上如同牛皮癣,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种雪地,就像吕春贵此时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的。春贵被项美丽的公公婆婆堵在布店的床上了。
项美丽的公婆原本念在媳妇年纪轻轻就丧了夫,又带着个孩子,过得挺不容易,有心替媳妇操这个心,找一个规矩人家叫她改嫁的。谁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最近镇街上有了传言,说项美丽跟隔壁的铁匠吕春贵有一腿,白天晚上不停歇地在一起鬼混,那铁匠却是有妻有女的。项美丽的公婆听了非常生气,若是媳妇正经找个人家倒也罢了,偏要跟一个有妻有女的男人不三不四,算啥事?你还没出我家的门,好歹还是我家媳妇,不要脸的偷野男人,叫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儿搁?这不明摆着要带坏我孙子嘛!老俩口不顾天寒地冷,裹着风雪,躲在墙角盯上了媳妇的布店。
快过年了,铁匠铺不会有生意,这时节的布店,显然比平时忙了一些,可再忙,钱挣再多,哪有两个男女在一起搂着睡觉有意思。天气这么糟糕,项美丽怕冷,早早地把春贵扯进屋,关门不做生意了。
他们生生地被项美丽的公婆捉了现场。
老二回到家不做任何解释,脸上表情淡淡的,比以往看上去都要冷静。这有点反常。除过老娘外,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看着春贵家的,看她是什么态度。春贵家的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红肿着眼睛也不哭出声。那样子,是伤了心却不知道怎样告诉别人她伤了心,哭得叫人忍不住同情,也有些厌烦。
大家又把目光对准老娘。此时的老娘,心里矛盾得很,她一直认为老二是个老实、本份的人,赚不到钱倒也罢了,可谁想到他做下这么丢人的事,太辱没吕家的颜面了。如是不是快过年了,以老娘的脾气,会把老二赶出家门的。可是,至始至终,老娘没说一句话。她被老二的镇定镇住了。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老二居然一点都不惊张慌乱,也不辩解一句,这不像吕春贵啊。这几年,老娘一直在心里可怜二儿子,知道他内心的苦没法言说,只有他自己承受,没人能替他分担。他媳妇也分担不了,她只会生丫头,没本事给自己的男人争一口气。老娘望着老二一头黄白相间的花发,把滑到嘴边的怒火咽了下去。这个时候,不是她做娘的是非不分,而是她觉得该给老二留点脸面了。她不给留,老二这个男人就什么都没了。老娘在心里都盘算好了,要是项美丽的公婆借机再闹下去,由她出面顶着,不能伤到二儿子的心了,他的心伤得够深了。
老娘只叫老二别去铁匠铺,再没说一句责怪春贵的话,这不正常。老大春和担心憋坏老娘,可他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便叫春来去给老娘说点宽心的话。春来提心吊胆,好不容易与老娘搭上话,还没等他扯到正题,老娘却叫他给春旺打个电话,叫他回家来过年。
春贵闹出这种事,老娘免不了想到春旺,她再不能由着春旺胡来了。上次,春旺是老娘哄骗回来,又是被她打跑的。这次,春旺见老娘又要他回家,想着肯定又要逼他去接媳妇,他推说忙,回不来。
春旺不回家,春旺家的就接不回来,大家都不提这档子事。偏偏春来家的怀着孕心情好,有天吃饭时无意间说了出来。不说出来可以当做不知道或者忽略,说了,就盖不住了。春和家的与春贵家的都竖起耳朵,想听老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老娘当时非常烦躁,顾不得小媳妇怀着孕,勃然大怒:“谁去接?你去,还是你家春来去?”老娘只说了这么一句,她没有借题发挥,把这阵子憋在心里的不快发泄出来。快过年了,她不想年前把大家弄得灰头土脸。
春和家的心虚,端着碗悄然无声地吃自己的饭。春贵家的敛着声气,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从春贵出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在吕家的地位式微,春旺家的还能理直气壮地长住娘家,她呢,连回娘家的自信都没有,一连生下两个丫头,她有啥可自信的!
老娘发过怒后,心里很后悔,觉着对春来家的有点过分了,便主动夹块排骨,放进小媳妇碗里:“多吃点,少操心,对肚里的孩子好,也对你自己好。”
春来家的被呛得眼泪都涌出来了,见婆婆突然间能这样对自己,她只好笑笑,夹起婆婆给她的排骨放进嘴里,顺台阶下了。不然,想怎样,给你鼻子,还想上脸啊。
过完年不久,就过了二月二,龙抬过头,天气暖洋洋的,麦苗从地上站起身子,像插在大地上的根根绿箭,随时准备射向蓝天似的,把春天绷得紧紧的。
这天,春来家的去麦田间转了一下午回来,腿走酸了,坐在堂屋里一边休息,一边等着吃晚饭。她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像个圆球似的。她的儿子就在这个球里面左冲右撞,挥开手脚踢打呢。他一定迫不及待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吧!春来家的这样想着,笑容在她的想象中,如同一朵缓缓绽开的花朵,忘情地盛开了。
这时,傻乎乎的小垒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径直走到春来家的跟前,静静地看着她脸上花朵般的笑容,忽然把手放在春来家的肚子上。
春来家的吓了一跳,看清是小垒,她笑了笑,闪开小垒的手,问他干什么,是不是想和小弟弟玩啊。
小垒没言语,看了看春来家的,又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这次,他轻轻地拍了拍。春来家的还没来得及躲避开,小垒傻呵呵地一笑,道:“嘿嘿,妹妹!”
春来家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她一把拔开小垒的手,拧转身子,两手抱着肚子,瞪着小垒。
“妹妹!”小垒指着春来家的肚子又重复了一遍。
春来家的生气了,气愤地骂道:“傻子,你瞎说什么,看我不打你的臭嘴!”没有真打,只是举了举手吓唬小垒,但春来家的的话一出,手一举,小垒害怕了,眼神里明显有了惊慌,喘气都有点粗了。
这时,春贵家的端着饭进来,见小垒的样子,赶紧放下碗,拉住小垒,问他怎么了。小垒的神经高度紧张,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春来家的,哭丧着脸,口吃道:“妹——妹。”
春来家的毛骨悚然,她忽地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二嫂,你可看到了,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把这个傻子咋地。”
祸根就这样埋下了。不知春贵家的给春和家的传了些什么话,不一会儿,春和家的就来擂春来家的卧房门了。春来家的回到屋,把门从里面插上,她怕小垒追过来,没想到小垒没来,倒是他的妈找麻烦来了。
春来家的不开门,在屋子里说:“大嫂,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把小垒咋样……”
春和家的继续擂门:“你没做亏心事,把门关上干嘛。打开,快打开!”
春来家的不敢开。两人你一言,她一句地吵了起来。老娘去院外抱烧炕的柴草。人老了怕冷,春天也得烧炕。她在院外面听到家里的吵闹声,丢下柴草,跑进院子,从她们的吵闹声中听明白是怎么回事。谁是谁非一时不好判断,老娘只好劝这个劝那个,见谁也劝不住,便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嘴,有啥大不了的,不就一句闲话,至于吗?都给我少说一句。”老娘发火了,才制止住两个媳妇。
其实,小垒也没怎么,他以为小婶子真的要打他,害怕了,被他妈安抚了一阵,就没事了。只是,春和家的咽不下这口气,你儿子还没生下来呢,凭啥趾高气扬?我儿子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你还是做婶子的呢,干嘛骂我儿子是傻子?小垒不懂事,说你肚子里的是妹妹,你就骂他,是不是丫头,小垒说了算啊?真是的!春和家的搂着小垒哭了半夜。
春来家的当天晚上睡到半夜时肚子疼,预产期就是这几天,春来不敢马虎,赶紧叫起二哥,把媳妇送到镇卫生院,不一会儿就生产了。是个丫头。春来家的不相信,盯着医生手里的孩子半晌,当即昏了过去,醒来后哭得谁都劝不住。边哭边骂春和家的,说是她咒的,自己的儿子傻了,怕弟媳妇生下儿子,还有那个小傻瓜,都不是好东西。
从镇卫生院回到家,春来家的闭不住嘴,依然骂个不停。春和家的怎么受得了,也顾不得春来家的刚生完孩子,冲上去对骂。春贵见势不妙,甩甩手,跺跺脚,溜了。春来没见过这阵势,他呆呆地望着妻子和嫂子,谁也劝不住,像个木头桩子。
这次,老娘的权威根本不起作用,两个媳妇谁也不做让步,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老娘气得浑身发抖,只能怒吼,吼这个吼那个。这种时候,春和家的与春来家的谁也不把老娘的吼声当回事。大家心里都憋着委屈,就想痛痛快快地骂上一场。老娘止不住,又不能打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不是她的儿子,打不得。
见控制不住场面,老娘气得浑身发抖,顺手给了傻愣的小儿子一巴掌,叫他去给老大打电话,家里翻天了,叫他滚回来。
春和借别人的摩托车骑着赶了回来,家里已经听不到吵闹声了,可三个卧房里躺着三个受伤的女人。春和先去自己屋里,媳妇躺在床上,问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哭。小垒傻愣愣地看着他,一副欲哭不敢哭的样子。春和又去堂屋问老娘。
老娘再也忍不住,冲大儿子道:“两个媳妇闹成这样,是要我的命哩。我的命反正也没几年,不值钱,想要拿去!吕春和,你是长子,你还想怎么躲?这个时候,你说句话,你就说怎么办吧?”
春和看着老娘,嘴唇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老娘逼得急了,他冒冒失失地说:“这可是你逼我说的,那我就说啦,这个家——还是分开了好,各过各的,谁也不扰谁……”
“好啊!”老娘扯起喉咙吼叫道,“你这个阿尔巴尼亚人,三十年前,人家把你没有叫错,你不光长得像,也很有勇气啊,竟然给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好啊!好啊!吕春和,你长出息了,知道拆你妈的台了!”
老娘哭了,老泪纵横。她以前陷在那么的多痛苦里,都没有流泪,咬牙挺了过来,可是这下,她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