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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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子善老师——《探幽途中》代序

毛尖

刚看完台北《印刻》上的胡兰成佚文,又在上海《文汇读书周报》读到许广平有佚文出土,如果是“央视”王小丫的有奖竞猜:都是谁干的?你都不用听选择项,只管说:“陈子善!陈子善!”就赢大奖了。

有时候真是怀疑,这些年一批批见天日的珍贵史料,真是鲁迅真是张爱玲真是台静农很多年前很多年前写的吗?为什么全中国这么多人,就陈老师一个人看得出来?再说了,随着陈老师四海播名,他泡图书馆的时间不一定有我们多啊,可凭什么,我们从故纸堆里出来,灰头土脸只惹一身古代尘埃,而他抖抖衣衫,神清气朗开出了新感觉派的新阵容。说起来,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梁实秋、叶灵凤、郭建英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亲戚,可他怎么就比人家老婆孩子知道的事情还多呢?

然而,就在我们怀疑的当儿,陈老师又给他的博士生整出了一个新题目:东方蝃蝀。你能不服气吗?给你一百年,都做不了陈老师一天的事。而他,在愉悦的发现后,还能好整以暇,星星点灯,子善出门,去接见全世界的善男善女。想见陈老师的人真多啊!当然了,以陈老师的隆重身份,完全可以摆POSE,但是,陈老师动用过他一丝一毫的傲慢吗?他总是好好好,好好好,平易得令我们做学生的都觉得恐怖,担心他会答应去出演《张爱玲传》中的一个小配角。不是开玩笑的,当年,拍摄郁达夫文学小传,那著名的背影不就来自于我们敬爱的陈老师!

这样平易的教授这样世故的年头真是不多了,他会坐在学生的自行车后座上,飞车党一样掠过校园,两只长脚拖地而行,他只管紧紧保住胸前的一大包书。他爱书太凶猛,显得他的爱情生活似乎乏善可陈。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穿一粉红衬衣,肩挎一民俗布包,穿过黄昏的校园,去听一女郎拉小提琴,这故事到底有没有结尾,陈老师说,十年后告诉我们。不过,感伤忧郁的形象似乎不适合我们的陈老师,他是永远童心灿烂,永远性情开朗。在伦敦,他和柳叶一起逛书店,用着超高的分贝问,色情书放在哪里?柳叶公子花容失色,他却不以为然,洋鬼子,听不懂中文的。其实,就算在新华书店,他这样问,我们做学生的也不会惊奇,同样的事情,在他做来,是无邪,旁人要仿效,就邪了。因为,他是一个有工作的“堂·吉诃德”。

一年又一年,这个“堂·吉诃德”,为现代文学带来的生机和希望不是我们看得出来的。我们看得出来的是,他一年比一年苗条,如果“身体”这个前缀没有被糟蹋的话,他从事的是真正的身体写作。好多年了,“左”的研究也好,“右”的考辨也好,中间态的故事,等等,都镌刻了陈子善这个名字,而享受了他研究成果的人,真正心存感激的,可能并不那么多。但是,他不要别人的答谢,他的快乐就像白先勇弄昆曲,年年岁岁偏向故纸寻青春,岁岁年年直把青春献文学。

真是应该感激生活,陈老师和我们住在一个城市,国际学术会议上,有他坐在那里,就有了在地性;饭桌上,他频频接通的手机,却是全球性的证明;他在这个世界晃荡的身影,像DANDY,简单里有格调,放肆里有庄严。只是,他的天然职业不是爱情,是文学,他是为这个文学接近零度的时代准备的,提示我们古典和现代还有着互相的出路。

二〇〇五年六月

(原载二〇〇七年四月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初版《探幽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