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待漏轩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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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九八七年

“一望天涯万里开”

天下没有无故乡的人,然而怀念故乡的乡情,却是因人而异的。

作为一个湖南人,我是在“马日事变”后不久离开故乡安化东坪的,到现在六十年了。六十年来,我经常梦见故乡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亲故。而做梦最多的年月,要算是十年内乱时期。当时我特别怀念童年的自由天地——故乡。奇怪的是,故乡和故乡的人们在梦中似乎是永不变化或长生不老的,尽管时间流逝了半个世纪,而故乡的一切却永远像青少年时代一样,其实山乡早已巨变了。因此,一梦之后,总是心潮起伏,惆怅不已。每当月夜梦醒,从窗隙仰望长空,茫然若有所失。曾写过两首五绝:

其一

万里辞家远,云山知几重?

故人来入梦,谈笑不生风。

其二

作客他乡久,故园已陌生。

伤心童子月,犹向老年明!

这种怀念故乡的情感,可能就是所谓乡愁吧,乡愁来自乡情,没有乡情的人是不会有乡愁的。

我的故乡安化是山区,比较封闭。在旧社会既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更不通飞机,从长沙回家,先坐轮船或汽车到益阳,然后坐小木船沿资江上溯,三五日才到东坪。听说现在有了公路,但在梦境中从未见过公路与汽车,始终是童年游泳过的一条柳溪淌过家门,流入资江。资江流过县城东坪,经益阳直达洞庭湖,流注长江,浩荡东下,汇于东海。资水的流向,显示着我这个他乡游子多少年的行踪。它冲出洞庭湖,我也随它冲出洞庭湖。安化有句俗话,一个人要出湖,才有出息,否则便囿于一隅,只能鼠目寸光,老死林下。因此,“出湖”一词便往往作为成语,用以鼓舞青年男女,从而洞庭湖也就经常出现在我梦中。曾有一夜“惊梦”之后,于枕上口占七律一首:

洞庭远在楚云端,万顷烟波气象宽。

帝子悲歌风乍起,逐臣遗憾水犹寒。

乡关日暮知何处?杯酒天涯负壮观!

雪浪滔滔青一抹,君山千古碧如蓝。

其时正值动乱之年,情调难免感伤,如果这样的诗也算文学,大概只能划入所谓的“伤痕文学”吧。谅今后不会如此!

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病逝,父亲是失业的乡村教师。生活迫得我从小上山打柴,下水摸蟹,从而故乡的山水也就了如指掌,深印于我的心目中。还有全县的各个乡镇,也曾遍布我的足迹,这是因为一九二七年春我参加了湖南农民运动。当时,我在安化县唐家观滨资高等小学上学,有一批从长沙聘来的思想进步的教员,担任国文、历史等科的教学工作。那年春季开学,湖南农民运动的暴风骤雨席卷安化,仅仅东坪的柳溪坪就聚集过几万农民协会的会员,大刀、梭镖、鸟枪,对日生辉,真是破天荒的壮举。那时我们是高年级学生,十四五岁的青少年,都被动员参加了革命,跟随进步教师踏遍东坪附近的村庄,如卢家坊、贺家村、土金坪、七树湾等乡村。所到之处,集合农民开会,宣传减租减息。当时,贺家村的贺成德老师也是领队的老师之一,但不知他老人家还健在否。在他家乡,农民运动搞得热火朝天,妇女的发髻、少女的长辫,都一一剪去,有的女青年还就地参加了革命,同我们一样,被发给一张总理(孙中山)遗像和几本《共产主义ABC》、《阶级斗争浅说》一类的小册子,算是集体参加了“C.Y.(共青团)”。那时东坪交通闭塞,信息欠通,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消息未能及时知道,直到“马日事变”前夕,血腥的屠杀到了跟前,才仓惶撤退。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虽然只有三个多月,而沉睡的安化却拨开了惺忪的睡眼,让青年一代进一步认识到不“出湖”看看是不行了。我就是大革命失败后不久逃到长沙乡下的。长沙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有时拿到什么要填的履历表,往往填写原籍安化,寄籍长沙,就是因为长沙也寄托着我的缕缕乡情。

乡情长在,乡愁难遣。当“四人帮”粉碎后,我心境豁然开朗,曾写了《迎春》一律:

四季循环春又回,喜看枝上冒花蕾。

山边漫步怜芳草,林下弯腰惜落梅。

塞外寒流鸿阵去,海隅气暖燕双来。

云层消散迎红日,一望天涯万里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乡情越来越浓重,我坚信魂牵梦萦的故乡,正在日新月异地前进!“一望天涯万里开”,成了我的心情的具体写照,故乡好像就在眼前一样。

(原载《湖南日报》一九八七年八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