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1Q84》
一、一部幻想小说
《1Q84》是一部幻想小说。
“幻想小说”的概念,原先在儿童文学领域流传最广。那是指介乎小说和童话之间的文学样式,即作品所写既是现实的,又有很多非现实的因素,似真似幻。当然许多幻想文学的名著,如《魔戒》,并不局限于儿童文学。
村上春树这部作品的主要人物及他们面临的问题,都非常真实,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性。女主角青豆面临的,是女性受到严重的家庭暴力。她的同学大冢环,是她平生结交的第一个挚友,青豆从小脱离父母,生性孤独坚强,极少朋友,所以环在她的生命中是极为重要的。环在大一时就遭到了学长的强暴,青豆悄悄为她报仇,把学长的宿舍砸了个稀巴烂。后来,环为了结婚,放弃了学业,但婚后两年就自杀了。到这时,青豆才知道她一直遭虐待,每天过着地狱般的生活。青豆经过钻研,掌握了用针从后颈致人死命而又不留痕迹的方法。她成功地送走了环的丈夫,不料从此竟成了秘密杀手。她和高贵的柳宅老夫人联手,除掉了另一个成功人士。老夫人的女儿也死于家暴,老人发誓要为同样命运的女性打抱不平,她开办了一个家庭暴力避难所,请青豆除掉这个成功人士,就是为使避难所里命运最悲惨的女性脱离苦海——法律和其他方式几乎都无法解决这类问题。很快,避难所里又收留了一位受到性虐待的幼女,老夫人和青豆为之义愤填膺。
男主角天吾遇到的则是文学界平庸老朽的评奖制度。天吾是个从未发表过作品的业余作者,编辑小松赏识他的才华,认为他有潜力,终能成大器。小松曾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激进学生运动的参加者(这一点和村上春树一样),后来生活归于平静,但内心的反抗和对社会现状的不满,一直存在着。小松从来稿里发现了深绘里的奇特作品,虽然文字差,内容绝对清新有力。他让天吾代笔,以深绘里的名义参加评奖,此作如轰动,也算是给庸俗的文学界开个大玩笑。天吾也被那内容吸引了,于是全力改写。这也是两人(或多人)联手,同样是一件奇事。本来此事与青豆的事无关,但事件背后更复杂的故事把二者联系起来了。
青豆接下来要除掉的性侵女童的人,是一个新兴宗教组织的领袖。而天吾改写的小说原作者深绘里,正是那领袖的女儿。女儿从父亲的组织里出走,现在又用小说揭示了组织内部的状况。这部改写过的小说果然得了大奖,轰动了读书界,深绘里的身世引起记者的注意,人们开始探查那个名为“先驱”的组织的内幕。神秘的深绘里在作品中写出一个巨大的秘密:先驱听从“小小人”的指使,“小小人”通过织“空气蛹”为真人制造“子体”(一个与真人对应的存在)……于是,小说中荒诞的非现实的成分越来越浓重了。
其实小说一开始就充满幻想色彩:青豆急着赶回城里,她要按计划除掉那个邪恶的成功人士,但道路严重堵车,最后,她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从高速公路的应急悬梯上爬下去。她所乘的出租车里,放的正好是与她生命经历秘密相关的《小交响曲》,并不爱好音乐的她恰巧能背出整个乐曲。司机告诉了她爬下悬梯的方法,还神秘兮兮地说:“现在您要去做一件非同一般的事。……一旦做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常风景……看上去也许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不要被外表迷惑。现实永远只有一个。”这仿佛是预言,这样的话以后一直在青豆耳边出现。读到后来我们才知道,青豆艰难地爬下这道长长的悬梯,其实就是进入了幻想世界的入口,她由现实的“1984”走进了充满非现实的“1Q84”。
村上春树对于自己作品的独创性甚为自得。他在与松家仁之的对话中说:“在国外,众多评价肯定了《1Q84》的独创性,认为其中有着除了村上以外谁也写不了的世界。能获得这样的评价,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高兴。但是在日本,无论表扬还是批评,认为我写的东西富于独创性的评价,据我所知几乎没有。”他又稍加深入地说:“就算在初出茅庐开始写作的时候,有受人影响的地方,后来也一直在开拓属于自己的方向,从某一时刻起,我的前方已经没有人了。就这样,我在空白的地方一点一点开出道路,挖掘洞穴……不论好坏,我始终坚持写只有自己能写的东西。”(据新创刊杂志《大方No.1》第六十七页,张乐风译,下同)
他的作品,尤其是这部《1Q84》,从内容到形式,包括种种细微的描写和感觉,的确充满了独创性。然而,这也并非全无师承。我们读着它,会时时想到另一部奇特的书,就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曾有朋友问我《1Q84》是一部怎样的书,我当时脱口而出:“和《百年孤独》有点像吧。”在那篇访谈中,村上自己也说到《百年孤独》的独特迷人之处,那是他真心倾慕的小说之一。但比较之下,不难发现,《百年孤独》虽也充满荒诞离奇的描写,给人以半真半假之感,但最后大多还是落到现实中来的,所以被称作“魔幻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变相;而《1Q84》虽从现实出发,幻想之翼却越飘越高,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这世界能让我们时时想到现实的问题和情感,引起对于眼前世界的真切复杂的体验(村上自己称之为“置换”),但毕竟已不再是世间的写实,这样的创作,似可称作“现实魔幻主义”。
村上的这部新作还可能受到儿童文学的影响。前文曾说,幻想文学是儿童文学的一个大类,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起,日本儿童文学界学习西方这一文学样式,有过大量的创作和讨论。日本作家幻想文学观中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注重由现实进入幻想的“入口”(可参考彭懿先生的相关介绍)。关于“入口”,能举的例子很多,如《哈利·波特》中的那个神奇的车站,《纳尼亚传奇》中那个走不到底的衣橱,穿过这些入口,人物就进入非现实的世界了;再要回到现实中来,也须由此通过。本来西方幻想文学并非都有这一讲究,像瑞典大作家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和《小飞人三部曲》,其中的现实和非现实因素就浑然一体,难分难解,全无“出入”之说。但日本作家重视“入口”者多,《1Q84》中青豆上下悬梯的描写在书中起着那么关键的作用,这不很能发人联想吗?
二、关于奥威尔的误读
《1Q84》日文版甫一面世,中国的一些报纸就已刊出消息:“《1Q84》向乔治·奥威尔作品致敬”。如二〇〇九年五月《东方早报》上就有记者文章说:“关于小说的标题,村上春树曾说是向乔治·奥威尔的《1984》致敬,因为‘9’和‘Q’在日文中的发音相似。”待中译本一出,这样的报道就更多了。
从表面看,书中的新兴宗教组织“先驱”和更为激烈的“黎明”,正是由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激进思潮催生的,这与奥威尔描写极端激进主义的小说名著《1984》的确容易联系起来。奥威尔本人也有过与村上、小松相似的经历,但到写小说时,则对激进主义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村上的小说一开始,也有相似的倾向,如写到“先驱”内部严密的组织状况,深绘里的书出版后立刻遭受威胁和压力,包括青豆和老夫人发现了组织内部的黑暗,都与这种批判相一致。可是随着情节的深入,我们越来越发现,作者的思绪不是单一的,故事极其复杂。他并不转而赞成“先驱”,他和小说人物仍在抨击黑暗,但同时,他一点一点地写出,黑暗并非铁板一块,那里有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而在反抗者的这一边,也有着与黑暗相似之处,甚至,在反抗的同时,自己也有可能变成黑暗。世事十分荒谬,人常常难以掌握自己,明明在一步步前行,却有可能深陷于自己最不愿意去的泥潭。尤其让人警醒的是,本来控制着“先驱”的“小小人”,渐渐地却转到天吾和青豆这边来了,青豆的无性怀孕就和“小小人”有关,“先驱”甚至想找本来的仇敌青豆来做他们的新领袖——这是多么骇异的事!
在与松家仁之的对话中,村上很明确地说:“描写近未来的作品,不知为什么大体都很无聊。奥威尔的小说《1984》也是,虽然从新闻操作性上来看有精彩之处……我个人对近未来的事情几乎不感兴趣。要说感兴趣的,是近过去的事情。”(《大方No.1》第五十四、五十六页)所谓“近未来”,是指尚未发生的事,是一种推测和想象;而“近过去”,则是写已逝的年代,是对历史和生活的反思。村上对《1984》并不喜欢,但他还是要将小说命名为《1Q84》,这就只能解释为,他是要“接着写”,甚至要“反着写”了。所以,不妨说,如果奥威尔的小说消解了极端激进主义的神圣性和真理性的话,那么,村上的《1Q84》则消解了现已占据上位的那种反激进主义思潮的神圣性和真理性。
与上述的误读相似,还有另外两种误读:一是将小说中的“先驱”,简单比附为奥姆真理教,于是得出小说为邪教辩护的结论;二是经过繁复考证,发现对“先驱”组织的描写中,有类似于过去“新村运动”的日本新兴组织“山岸会”的痕迹,于是指责作者对“山岸会”态度不公,说山岸会代表未来之希望云云。有的作者在同一篇文章中就堆积了这两个相反的比附,将两顶帽子同时加诸作者,其逻辑的荒唐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上,这都是我们所熟悉的“对号入座”的大批判,当年“文革”时,以这样的方法上纲上线,大扣政治帽子的事,凡过来人都还记忆犹新。这是不符合文学规律的强加于人的方法,运用这种方法,读不出作品本意,也不可能有审美乐趣,再要发而为文,徒增笑料而已。这种以政治批判代替文学批评的事,再也不应延续下去了。
三、结构的暗示
要把握《1Q84》的本意,须认真研究作品的结构。在与松家仁之对话时,村上谈到自己对长篇小说的认识:“小说家必要的资质是文体、内容和结构。不具备这三个要素,就写不出足以驾驭重大题材的巨著。”他认为,“塞林格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创造结构。……有想写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文体,却没有适合它们的坚固结构”,所以到死也没能发表更重要的作品(《大方No.1》第八十四页)。统观村上的这部力作,最重要的结构的元素,无疑还是前面说到的进入“1Q84”荒诞世界的“入口”和“出口”。
作者曾说,他本来只想写两部,觉得第三部可以不写;后来又说:“如果可能,花时间慢慢去读BOOK3,我会感到十分荣幸。我认为反复读的话,会对某些部分产生不同的印象。”可见他对第三部何其重视。前说只写两部即可终止,恐未必是真话。其原意,可能是指本想写成上下两部最后则扩写成三部了(在第二部后半和第三部前半,确有进展趋缓、水分略多之憾)。而到现在的第二部的末了,作者所分外重视的“结构”并没有完成,一定要到BOOK3的最后,青豆与天吾由应急悬梯逆向而上,终于走出“1Q84”的世界了,那“坚固结构”才得以成型。
作者的倾向正暗含在结构中,需要“花时间慢慢去读”的东西也在这里。对照着看,第一部中,青豆是怀着愤怒、正义和爱的虚空(女友环已死,与《小交响曲》有关的那个人了无踪迹)爬下长长的悬梯的;第二部末了,青豆在荒谬的“1Q84”中忍无可忍,想重找悬梯回复以往而不可得,差点饮弹自尽;第三部末,她则是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天吾一起爬上悬梯的:她要重新生活,要和天吾一起生活,要把孩子养大,哪怕这孩子是“小小人”造成的,她也不管——
她只明白一点:这小东西是天吾与自己孕育的无可替代的生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保护这个小东西。不让任何人夺走它。不让任何人损伤它。我们将保护它,养育它。她在深夜的黑暗中下定决心。(第二十三章)
也就是说,这时的她已告别了自己过去奋斗的事业,哪怕是过去的反“小小人”的力量要损害这孩子,她也决不让!这种转变,是不是有“小小人”在起作用?很难说没有。此中也有天然的母性本能的觉醒。但这更与三卷小说的全部情节有关,与她对整个反抗过程的反思有关。而这些情节中,分量最重的,我以为是她刺杀“先驱”领袖的那个暴风雨之夜,和第三部中的牛河之死。这两个“死”,是可以对读的。她与领袖的对话,让她一下子明白了太多的事,发现了自己过去的想法太单一太直线太板固,发现了世界的复杂性,也发现了黑暗和反黑暗的复杂关系,并看到了反抗难以真正成功。让她大出意外的是,领袖完全知道她要来行刺,他只求速死,甚至愿意和她交换条件以让她快点动手。虽然完成了刺杀,但她的信念动摇了(奇怪的是,坚强的老夫人的信念也动摇了)。而牛河的死,写得相当残忍、可怖,这是作者故意这样处理的。牛河是一个长得极丑的侦探天才,他是为“先驱”服务的,作者始终把他当作“反面人物”来写,却处处暗藏玄机。读者很害怕他会成功,怕他揭开青豆和老夫人的秘密,造成巨大的悲剧,同时却又对这个丑陋的黑暗动物持一种复杂的心态。最后,直到他惨死,人们才忽明白,他只是“站在那一边”而已,他始终忠于职守,要说错,只错在他渐渐接近了事实的真相,所以不得不死——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反黑暗力量也有着同样的黑暗。这不正是作者本意所在吗?
青豆回到了个人的生活中,她以后所要拼死保卫的只是家庭日常生活了。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太消极呢?我以为,并非绝对消极。鲁迅曾说:“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请愿不在其中,“黎明”和警察的枪战更不在其中,“先驱”领袖之死也不会在其中,牛河之死在其中吗?恐怕也不会。那什么在其中呢?普通人的生活和生产实践,无数天吾和青豆的生儿育女,应在其中!历史,归根结底,正是由无数个人的日常生活推动的。
“文革”刚结束不久,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发表了《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思想界为之一震。他在文中提出:人不应该“成为消极的、被决定、被支配、被控制者,成为某种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上层建筑巨大结构中无足轻重的沙粒和齿轮”;“要看到人类中任何个体自我的实践都是在主动地创造历史”。从这样的角度看来,青豆(亦即作者村上)的选择,不自有其高明之处吗?
当然,这是从历史和个人着眼,历史和个人是我们此刻思维的两极;再看看中间层次——社会现状,则应说问题仍在。正如村上所说:对女性的暴力,在小说中“是一种隐喻,一种类比”。那就仍从暴力着眼,小说中至少有四名女性受到致命的伤害:青豆的女友环和亚由美,天吾的年长女友和他的母亲(还不算老夫人的女儿)。除了环的死因是清楚的,另三位究竟如何遭害也不清楚。去除了过去那种反抗,这些问题该怎么办?由谁来解决?我们当然不能对作者要求太高,但我们有一种隐隐的担心:天吾的母亲就是在私奔途中遇害的,村上的小说本来就有绵长不绝的“宿世因缘”气息,那么,这会不会是与天吾同行的青豆未来命运的暗示?青豆的日常生活会受到这混乱社会的侵袭吗?
但愿作者以后的创作,对此也能有所顾及。——我猜想,这大概也是大江健三郎过去对村上所表达的希望的本意吧[1]。
二〇一一年四月
注释
[1]二〇〇〇年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时,曾说及:希望村上在其作品中能够突破内闭式个体的颓废情绪的图谱,赋予人物以更多的社会意义(见《外国文学评论》二〇〇一年四期,第一百五十二页)。村上写于七年后的《1Q84》,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也是对这样的忠告的回应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