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三年七月十六日的《新民晚报》上,有一篇贺友直先生的文章:《不禁想起阿达》。他说,他基本不看国产动画片,最近偶尔看到一部,看了几分钟就不喜欢了,原因在于“动画不动”,当然不是完全不动,人物在讲话时眼动嘴动,还有就是谁讲话时谁就挪到前面来,人物根本不是靠自己的动作进行表演。观众看的大致就是剧本,或相当于“看”一个广播剧。他想起了过去由阿达创作的《三个和尚》,在那个动画短片里,性格各异的人物、妙趣横生的动作,让看过的人多少年后还会记忆犹新,呼之欲出。这使我想到,不光动画片,漫画现在也变得如此了,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漫画家就是台湾的朱德庸,他的作品不光立意浅俗,构图难看,更让人不快的是人物画来画去都不变不动,只是他们口中吐出来的话(其实也就是画上标的文字)有点区别罢了。现在这种画风似有蔓延之势,学他的人不少,报上、杂志上常能见到这类四格一组的难看漫画。为什么这类画法、拍法会成为流行的、群起效法的方式?道理很简单,就是成本低,容易完成,易于速成,事半而功倍。
于是又记起了不久前在上海一个小剧场观看的香港现代剧《谁杀了大象》(冯程程导演),作品很有创意,也很有思想,但和贺友直先生所批评的动画片一样,人物缺少动作,人物的主要任务就是背台词。他们也并非光说不动,其实还是很忙碌很辛苦的,但主要都是些象征性的动作,比如各人推一个木箱,一会儿坐上去,一会儿蹲上去,一会儿站上去,一会儿将其推远,所有动作都是辅助性的,目的是突出台词的生动和力度。我虽然也被这戏吸引和感动,但一切效果都来自台词,所以我觉得,看戏和看剧本,所获不会有太大区别。这就牵涉到了现代剧的一个通病,它们往往很有思想,但多是直接在“说思想”,它们不重视人物性格(编创者会觉得写人物写性格的戏路太老旧),所以比起契诃夫戏剧中人物性格心理的丰富奇妙的展示,比起那种蕴含诗意的感染,我总觉得,现代剧还是太过理性和空泛了。这是现代剧在自身发展中需要解决的难题。这里说的是戏剧样式问题,和上述的迷恋速成,不属同一性质。然而,有些剧团热衷于现代剧,不愿排更有观众缘的传统剧,除了观念上的距离外,恐怕和它易于上马,成本不高,也是有关系的吧。
我又想到了现已渐成热门的儿童图画书。看看引进版的图画书和国内原创的图画书,可以发现两大差别:一是国内的作品想象力不够丰富,多是写实的、教育儿童的、成人的回忆和描绘风土民俗的题材,孩子们最喜欢的异想天开的童话类作品很少;二是在绘画上,多采用漫画形式,甚至用电脑作图,精工细作的手绘的美术精品很少,大多希望快速成书,速战速决,当年完稿。其实,国外那些成功的图画书,画个十年八年,是不稀奇的。图画书本来就是一种精品概念,是以它长久的生命力取胜的。而现在,到了中国,它很可能就变成一种速制品了。
一九二一年七月,周作人写过一篇短文《三天》(载《谈虎集》),批评了一本谈学外语的书所吹嘘的“三天内可以成功”的“捷诀”。他引用了精通日语的戴季陶的话:“用功三年,可以应用,要能自由读书,总非五年不可。”他认为:“这实在是经验所得的老实话,我愿有志学外国文的人要相信他这话才好。”这道理,对学外语有用,对其他一切学习和工作,也同样有用。那么,艺术创作,不管是绘画还是戏剧,抑或综合性的艺术图书的出版,难道能离开这一原理吗?那些投机取巧的“捷诀”,或许能一时蒙骗市场(市场往往是盲目的,因而市场效应往往是短暂的),却决不可能制造出艺术精品。
二〇一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