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有澳洲之行,行箧中带了几部平日无暇读竟的长篇,其中有王安忆的《天香》。按篇幅说《天香》是其中最短的,但我看的时间最长。这确是部超结实的、需要静心细品的书,稍一匆忙,就读不出味来。有趣的是,我一边读,一边时时想起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一译《艺术发展史》)。
回家后,把有关《天香》的评论都找来看了。我发现,如搁置了那些未得其妙的议论,余下的大致有二说:一认为从民间角度写了明中叶后的上海史,亦即上海开埠前史——精神史;二认为写了上海露香园顾绣的历史,当然即小见大,并非只写绣事之一端。
但我觉得,如此二说,前者似乎说大了,后者又似乎说小了。细读全书,反复品味,我感到真正打动作者,激发作者长久创作热情的,应该在另一面,那就是:一个艺术家对于艺术的发现、体验、思考、追究……及一次次豁然开朗,兴奋难抑,乃至不吐不快,不把它写入作品便难得安生。
对于艺术的体验能写成小说长卷吗?能,这其实是古今不少文学大家曾有的梦想,但成功者几稀。别林斯基在一八三五年写过一篇《论巴拉廷斯基的诗》,他说:
我常常梦想读到这样一部作品,这部作品在我心里一直模模糊糊地显露出轮廓,并且我是极希望什么时候有人能够把它写出来的。我想读一部长篇小说或者一部戏剧,它从彼得大帝以前的俄国生活中汲取内容,描写天才和他所不理解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青年患着一种奇怪的疾病;他青天白日做着奇异的梦,耳朵里听见美妙的声音,他喜欢听,自己也莫明其所以然;他忘记了自己的正事,像被鬼迷住了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对他痛哭,认为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性情乖张的、疯狂的人;善良的人们讲起他时,耸耸肩,虔敬地说:“老天爷,可别让魔鬼招惹我们啊!”……他自己也相信他是被恶鬼迷住了,他得了凶恶的病症,他的思想是罪孽深重的,他的愿望和企图是污秽不洁的。……他哭着,忏悔着,但他仍旧还是那样古怪,不类乎一般平常的人。这不是戏剧的最好的题材吗?这种戏剧,天才的成果,不是比一切美学教程和理论更有效、更清楚千万倍地说明了在我们地面上称为诗人、艺术家的这种奇妙的、伟大的秘密吗?(载《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
我之所以抄引这么多,是因为《天香》和别林斯基期待的作品确有相似点,尤其在天才本身的“不自觉”上。小说中的几个女性,不管是小绸还是希昭,都希望平平安安过一生,渴望人间的幸福,并没想过要当艺术家(那时还没这样的名称),但生活一步步把她们逼到或挤到刺绣中去,让她们爆发出灿烂的才华;她们的艺术素养和内心的敏感,也在暗中诱引她们。天才的产生,作为一种生命现象,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天才不是教育、培养的产物,但又须“天时地利人和”——天才极易扼杀。其实作家写这部小说,何尝不是如此?她不会明确限令自己要写出艺术创造的奥秘,要胜过“一切美学教程和理论”(要那样就适得其反,成为图解了);她被这样的题材和人物所吸引,看到了故事中有无穷的趣味,对描写这样的生活手痒难忍。王安忆在接受采访时一再说,“这个题材不可多得”,“特别合乎我气质”,“很难再碰到这样的题材……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见二〇一二年八月三日《文汇读书周报》)。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这题材中有历史,有刺绣,有家族和宅园,这些也能吸引作者,但我想,只有当其中几位出身性格各异但无不生气勃勃的天才女性,与作者所熟悉所深爱的艺术联系在一起时,才会产生强烈的创作冲动——这才会把作家自身的潜力和潜意识调动起来。她从小接触的文学和音乐,几十年阅读、创作、欣赏中所经受的甘苦和一切独到的发现,都会涌上心来推动她写作。因为这个题材本身的讨巧,故无须把艺术见解理得很清晰,只要顺着浑然一体的灵感推动把人物和生活写到最好,她对艺术的体验就会淋漓尽致表现出来。对于写艺术,我想作家至多是“半自觉”,太自觉了反会有害创作的浑成与自然。
作品中的感人处,尤其是具有持续感染力的地方,往往正是作者注入“真生命”最多之处。读罢全书,我发现,让我感动的,竟大多和艺术有关——有的暗寓着对艺术的新理解新发现,有的道出了人所未言的艺术奥秘,也有的写了人对艺术的极度虔诚——这一切不是用学理方式揭出,而是在故事中,在生活里,在不动声色娓娓叙述间,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地摆到你面前,一如惊雷闪电,你的思想的模糊处和凌乱的艺术感觉霎时被照亮,让你觉得兴奋,这兴奋很快就转成为感动,并伴有深深的钦佩。这是读文学作品才有的感受,是文学中的思想力量的感染;如读理论书,你会激动,却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波动。所以,这整个过程,依然是审美的。
因为篇幅,我不能在这里复述感动我的情节,只能列一个大致的简目——
第一卷第八节,小绸急中生智,用娘家带来的名墨救妯娌镇海媳妇,居然救过来了。“小绸一路做来,自始至终镇静自若,手不抖,心不跳,先前的急躁任性一扫而空。只在最近处,看得见她牙关紧咬,眼光灼亮,脸色铁青,叫人害怕,也因此没人敢拦她。”我为人物隐秘复杂的内心在此陡然展露而感动。此前妯娌间的微妙关系,写得煞是好看,这是从生活来的,但也是作家独创。第十一节,镇海媳妇旧病复发,还是走了,小绸与闵女儿连夜哭着赶绣送殡的牡丹,那半疯狂的场面,是满身精英文化余韵的小绸和民间刺绣巧匠闵女儿的第一次真心合作,也是后来天香园绣的艺术起点。事后细想,用墨救命的细节还真有一点象征性,这仿佛是用艺术救世,有时也会有一点用,但真要让它抵御时运之变,却是不可能的。
第二卷十九节,新媳妇希昭上楼看刺绣,一看就呆住了,喊多少声也没听见,转回头时,眼神茫茫,这场面也极感人。希昭是天才画家,她想到“以画入绣”,引发了婆婆小绸的不满。小说中两次写董其昌对希昭字画的点拨,都有画龙点睛之妙。最精彩的是二十三节闵女儿爹爹走亲家,这是真正的民间高人,天香园刺绣由闵家而起,闵师傅连接着外面的世界。他讲了三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个个透出艺术的神秘。说到紫金庵塑像逼真,他问最难塑的是什么,小绸说是眼睛,希昭说是衣裥,小绸说“眼睛里有精气神”,希昭说“衣裥里有风”,这是婆媳之争,也是才女比高下,体现了新派的家风。闵师傅评价:“精气神是人为,风是天工”,更倾向于媳妇。这虽不是令人落泪的感动,但让人欣悦异常,快乐心境久久不忘。因为有了希昭,顾绣终于引入水墨画的题材构图线条,进入了全新境界。
第三卷二十九节,第三代的蕙兰要出嫁,竟大着胆,问一向宠爱自己的大伯奶小绸讨陪嫁,这时申家已在没落,但她也不要金银财宝,只要“天香园绣”名号,即她出了申家还想用这做落款。这思路的新异和超人的远见,读来让人震撼。以后,这一关键决定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助益,令人益增敬佩和感动。第三十七节,早在暗中偷学的丫头戥子说什么也不离开蕙兰,宁可剪尽乌发,宁肯终身不嫁,就是要学艺,这也让人惊讶而感动。第四十一节,希昭发现园绣有外传的迹象,亲自到蕙兰家查看,当看到学绣的人并未毁坏她心中的艺术,也看到绣品成为商品已是无可阻挡的趋势,终于默认。这一节中,蕙兰的远见和坚持,与希昭对艺术的挚爱,同样让人感动。希昭看过两位学生的作品,暗想:“这一个比那一个会仿,但不如那一个有主意,心思深。这一个至少不会贬损天香园绣,那一个却不定会有如何的新进和错接,将天香园绣引向什么样的去处!”这种艺术评判的细切和对艺术未来的推想,看似轻轻带过,细读细想,竟也叫人感动不已。
小说里蕴藏了丰富的艺术奥秘,虽然写的是天香园绣的演变,却是呈开放性的结构,笔墨充满穿透力,即所谓“接天地通鬼神”,所以,完全可以作“艺术发展史”来读,这就是我一直想到贡布里希的缘由吧。小说写出了艺术起源于民间,起源于实用,在与天才精英结合后,渐由工艺变为脱离实用的纯审美的高雅艺术,但这虽在象牙塔尖,却难以持久,最后终又散入民间转化为实用性大众性商品性的工艺,且粗俗的仿作不可遏止……然而,这并不等于化为大众艺术时不可保持审美精神和创造性,更不等于新的精英艺术不能再生,天香园绣只意味着艺术史的某一轮循环。
小说也写出了艺术的生成与创新的奥秘,其最关键处,在于合流:这里有民间与精英之合,土木雕塑与园林种植之合,书法与针线之合,绘画与绣像之合,甚至还有基督教文化与中华传承之合……这样的过程中,一两位带有天地精魂之气的天才人物的出现,往往是艺术发展的转捩点;而这样的人物的人生遭遇,常常是艺术创造的奇妙动力,《天香》里的女性个人命运都不好,艺术挽救了她们,她们也创造了艺术,此即所谓“不平则鸣”……
恩格斯在论及巴尔扎克系列小说《人间喜剧》时说:“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致玛·哈克奈斯》,一八八八年)那么,现在我们能不能说,从这本《天香》里读到的艺术奥秘比从今天大量的文艺理论教科书中学到的还要多呢?我想至少在我,这是肯定的,而且,这决不是虚妄的答案。
二〇一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