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我之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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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边城》之美

说心里话,对《边城》,我有一段时间不是太喜欢。我知道它是中国现代文学中艺术地位最高的几部作品之一,也熟知沈从文先生文笔清丽细致、写人物心理简洁深邃、最擅从湘西民俗的描绘中透视人性的单纯与复杂。我喜欢他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那段时间的短篇创作(《边城》是中篇,但也正是那个创作高峰期的作品),在我编的《百年中国小说精华》(浙江文艺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中,一共只选三十六篇作品,其中就有沈从文的两个短篇。但为什么不喜欢《边城》呢?恰恰是因为它的美,我觉得这样一种静美,这种时光停滞般的人间童话,离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太远了,会让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与这种美相一致的,是它叙述上的平缓细柔,这也让快节奏的现代人颇不适应——而短篇相对来说就要明快一些,而且也有更多对现实的批判的意味。

但近来,我却越来越觉得《边城》的珍贵和难得了,也许因为我已目睹了种种伴随现代化而来的问题,对当下世界的丑陋有了切肤之痛。虽然我不会愿意回到过去,但我已明白,现代化过程中不能不吸纳过去生活里那些美的元素,全球化时代的中国也不能没有我们自己所习惯所喜欢的色彩,不然的话,我们“现代”了,却未必“快乐”,更不用说“幸福”了。用这样的眼光看《边城》,就不会觉得它是不切实际的世外桃源,而会觉得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亲切,那里的人物,包括爷爷和翠翠,既是遥远的又是熟悉的。静静阅读这样的生活和人物,能让我们的心静下来,甚至会用一种新的心态来评判周遭的人事。

《边城》所写的生活虽离我们遥远,却仍然是俗世风光,爷爷和翠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童话人物,他们活得很实在,他们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没法克服的苦恼。鲁迅先生写过一篇《幸福的家庭》,讽刺了那种想刻画一种理想的幸福生活的创作意图,结果根本不可能写出来,这样的家庭放在中国哪个省都显得假,而作家自己的生活现状更让他想写的“幸福的家庭”变成了自欺欺人的笑柄。只要比一比就可以看出来,《边城》不是“幸福的家庭”,它所写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幸的家庭”,正如托尔斯泰的名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们的不幸来源于生活本身,尽管他们所过的是那么质朴、本真的生活。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烦恼的。但现代人的烦恼和悲剧,有许多是社会造成的,是恶意竞争和自私争夺的结果,是利诱、欺骗、压迫或战争、动乱的产物;这时,本来的人生烦恼反倒退居第二位了,因为轮不到它们出场了。而在《边城》中,没写到一个“坏人”,这里有落后、丑陋或“蛮性的遗存”,但民风是那样淳厚,彼此都是与人为善的,翠翠所面对的兄弟二人的爱情,也是真实、诚挚的。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并且真正是刻骨铭心的爱,这样的难题谁能解呢?在这样的悲剧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美,看到了本来意义上的“正常”的人生,它反衬出了我们平时看惯的种种悲剧中的异化因素,使我们能在对比中发现早已经被熟视无睹的“不正常”。所以,它能使我们回归于“真的人”。

当然,在这样的淳厚的民风中,也有一种很消极的东西,作者将它真实地表现出来了,那就是对生命的不珍惜。也许,这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风习吧——大家一定听说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如果不知道,查一查这句成语的出处也就清楚了——在过去的有些少数民族地区,此种古风犹存。爷爷的善良的女儿,也就是翠翠的妈妈,就是因为爱与人生不能圆满,便随着自己的爱人,一先一后地死去了。那位爱着翠翠的哥哥,本是弄水的好手,在知道爱情无望后,竟也在水上丧生了。他的死因始终是个谜。幸好,作者写出了一位热爱生活也热爱生命的爷爷,他是坚忍的,能承受一切人生灾难,能尽自己最大努力把孙女拉扯大,他勤劳乐生,慷慨大度,体贴和尊重后辈的心,也希望周围的人都能活得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人类才会一代代地延续下去。我以为在他身上,更体现出了古老民族精神的菁华。

再看看作者笔下的翠翠吧,这是一位单纯、可爱、善良而任性的女孩,把她放到《红楼梦》的人物系列中去,是不会逊色的。她的生活天地是那么小,那么清澈,没有一点杂质,但她一点一点长大了,很偶然地接触了异性,一星初恋的火种不经意地播下了。作者那么含蓄地写她的心理变化,一笔笔的,全是虚写,从不点破,但读者可以自己悄悄地意会出她心底的快乐和希冀。她不敢明白地想,甚至不敢往深里探寻,她只是在等待,在渴盼,在祈求自己所不愿道破的明天的降临。这种单纯的少女的心,真是写得美极了。然而她也遭遇了人间的大不幸,她所希望的爱因为阴差阳错没有到来,她的爷爷却走了。生老病死是人生难以避免的,爱情的冲突和不如意也是人生常态。因为她的单纯,她的悲剧更让人同情,而在同情中也就更珍视这人性之美了。

在写完《边城》的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沈从文写过一篇《〈边城〉题记》,其中说道:“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原来他是在小说中追忆民初山区一隅的纯朴民风,追忆那已然消逝的人性美。但现在,既然我们仍能感受到这种美,就证明她离我们还并不太远。如何在今后现代化的生活中,吸纳这质朴、单纯、宁静之美,这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课题了。

二〇一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