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黄裳先生
一
黄裳先生静静地坐在长长的沙发中间,你不说话,他也不言语,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你。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似乎不是你在他家做客,而是他在你家里,仿佛还需要你招呼他。背后是一排窗,不知是树阴遮蔽,还是因为每次都是下半天来的缘故,反正屋子略暗,难得满室阳光。墙上沈尹默的条幅写的是陈与义的《中牟道中二首》:“雨意欲成还未成”“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或许已经替主人道出了这里的情境?橱里新旧图籍整齐又拥挤地摆放着,黄先生宽大的额头,穿着背带裤,肚子显得有些大……这些都构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谁说话就靠近他坐着,这两年更是改成笔谈,起初要说话,慌乱地去找纸和笔,后来去看他的时候,这些工具都自备齐全。回家后发现写了一大叠,也就随手夹在什么书里,像是保留QQ聊天记录。最近有两次就在手边,翻了翻,所谈话题真是天南海北,从刘心武的续《红楼梦》,到董桥,从老朋友姜德明、杨苡到给《收获》写专栏,还有谈到编《黄裳著作集》的事情,他认为有些集外文搜集起来很麻烦。我问过他六卷本《黄裳文集》中所收的文字与初刊文是否有些有改动,他大声又干脆地说:“一个字也没有改!”我不知这是否完全是实情,但至少表明了他对待旧作的态度。谈话中,常有这种斩钉截铁的回答,也有轻轻的应声,还有笑而不语,总之,话不是很多,说完了就这么沉默着,沉默中突然他会问你一句话,完后又沉默起来……微暗的屋子中大家静听着树叶沙沙,仿佛时光的脚步就这么从身边走过。
不知道年轻时黄裳是什么样子,晚年的他最初接触很容易给人以木讷的印象,我甚至在想,当年他是怎么做记者的?他说过自己有过一次失败的采访,那是最初采访巴金。哈哈,真是棋逢对手,两个不大爱讲话的人碰到一起了。然而,这两个人如果写起文章来,都是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的。年过九十的黄裳仍然宝刀不老,在报上看到的不是他的豆腐块,而是整版整版地写,让年轻人见了都气短。他还挥舞着长矛与比他年轻许多的人打“笔仗”,这时候他不是老黄忠,而简直就是赵子龙,火气甚旺,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哪里像一个耄耋老人?
这就是黄裳,九十岁还年轻着。或许正是这些文字给我们极大的错觉,完全忽略了年龄,更难以接受他突然离去的事实,总想翻开报纸,他的文章还会跳出来……
二
文字之外,他是个冷漠的人或者不好打交道的人吗?久了你发现完全不是。他有他的表达方式,或许当面他没有跟你表达什么,可是事后他会写信,在信里你发现,什么事情他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也常常让你感受到长辈的关怀。比如,今年春天我就收到他一短信,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的一本书中有两封巴金未刊的书信,问我是不是有这书,没有可以随时到他那里取。一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又要看书、写文章,这么大年纪还会惦记着你的关注,留心给你留下东西。虽然都是一些细节,但作为晚辈,这种不经意的温暖只有用上“如沐春风”这样的词。像他,还有贾植芳先生、萧乾先生等前辈对年轻人的关心,或许在他们是自然而然,然而,我感觉这样的品性后来的人身上越来越少见了。这些都不是从文字中能够读到的,而是在人与人接触中,在冷暖自知中品悟到的,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我也更清楚什么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也经常把和他相关的东西带给他看。比如,建国之初他去北京写给巴金和萧珊的信,写得很有意思,他不满足复印件,而是总会要“彩色照片”。正因为如此,后来找到的一封信,到底还是没有来得及拿给他看,那是写在文汇报信笺上的,六十年代初他重新回到“人民队伍”中来写给巴金的信,我抄在这里,或许在天国里的黄先生有空看看?
巴先生:
好久不见了。上次在淮海路上偶然相遇,记得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最近,由于党的帮助和教育,我已经解决了政治上的问题,重新回到人民内部里来了。自己很高兴。组织上还鼓励我能找过去相熟的师友谈谈,因此,就想到了你。
我现在仍在《文汇报》工作,在文学艺术部,搞学术版的编辑工作。家仍住在原处(陕南村153号3室,电话372224)。如果有时间,随时都可以通知我。
几年不见,你家里的地址电话都忘记了,所以这信就只能寄到作协。
匆致
敬礼!
黄裳 十一月五日
这是黄裳人生关口上的一封信,获得“新生”,他首先想到的是巴金,他们两个人的情谊自然是不一般。而我们见面的话题总少不了巴金。我们整理出巴金一九五一年夏天去山东、苏北等革命老区访问的日记,一路上他恰与黄裳同行,黄裳在文章中曾经提到过在济南吃饭,在扬州喝茶的事情,巴金的日记里都有写到,比如那靠近“秦琼故里”的饭店,巴金当天就写了:“六时在汇泉楼晚饭(贾家楼,秦叔宝故居旧址),七时后在趵突泉喝茶(和黄裳),八时三刻返交际处……”我跟黄先生提这些,主要是听说他有日记的,想一想把他的日记与巴金的对照起来发表,那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孤岛时期,他与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交往的日记,巴金从朝鲜回来前,他陪萧珊在天津和北京的日记等等,我几次建议他把这些抄出来。他都不置可否,而是给我讲他写过的故事:日记被抄走了,后来发还时发现里面打满了红杠杠,而且还有卡片摘抄的大事记。过去有奴才给皇帝老儿的起居注,没有想到“文革”中他也享受了一把这个待遇……我理解老人为什么对弄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因为他满脑子还有许多新文章要写啊,心思还不在这些现成的旧东西上面。
三
书痴黄裳的痴相也让我印象深刻。那是黄先生听说他送给巴金的一部《唐诗正声》仍在巴金故居中,提出要看看,我陪李小林、李国煣老师来给他送书。拿到书,老头便高举着,并立即找来纸和笔来抄上面的跋语,这个时候,我们立即成了多余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而且那一刻他也没有打算再理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书,仿佛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书……他所写的那些访书旧事,现在几乎成为天宝遗闻了,比如到苏州,与郑振铎敲开书铺的门,手里没有几个钱,郑振铎却还在高叫:应当买,应当买。买过书,大家兴致不减,又去喝酒。一代风流,今不复存了!就是他们还在,现在不要说买古书,像样的实体书店都没有几家,徜徉街头,遍地是专卖店、名牌店,闹闹嚷嚷,这种繁荣有时难免也让人兴味索然。据说,黄裳先生晚年也一再感慨,现在手头宽裕些了,却没有什么书值得买了。
黄裳先生的女儿在告别仪式上说,父亲晚年最幸福的是拥有一批读者和年轻的朋友。我想这也是一个作家最大的幸福,金奖银奖都抵不过读者的夸奖,我见识过几位“黄迷”对于他的迷恋,先生也曾送过一本《黄裳先生著作书目》给我,是他九十二岁生日时一位名“凌济”的读者给他做的,线装的大本,只印九十二册,每册编号,从书目到书影都能够看出一个读者的珍爱,这种作家与读者的情感交流,是超越世俗和物质利益的,这真是一件幸福的生日礼物。
黄先生有多方面的成就,但我觉得“来燕榭书跋”这样的体式,恐怕将是他最为独特和最大的文学贡献。虽承古体,但他花样翻新,散文与杂文融合,寥寥数语,却有无限自由,抒情、议论,甚至可当日记读。如其中一条:“岁暮理书及此,漫跋数行。适去巴金家求得绿萼梅三枝,供之几案,时有暗香来也。癸亥腊八日,来燕榭记。”读来也时觉文含暗香。
这一条也让我非常感慨,巴金故居开放后,他一直没有来过。但我见过一张照片,是在故居的太阳间,他与巴老相对而坐,表情轻松,但不是在讲话,而仅仅是深情相对。那是一九九一年,现在两位先生都远去了,前两天,我在此处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里一切如旧,但人踪难觅,转念一想,他们这群朋友一定去天国热热闹闹了。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