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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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这个鲁迅不太冷

被中学语文老师弄坏了胃口的人,听到鲁迅的名字一定如太行、王屋二山压顶;而那些喝着奶茶的小女生,见到这个名字不免也觉“深刻”得头痛。这是一个大踏步地从浅薄走向浅薄的时代,有一个张爱玲就够了,别再拿鲁迅来搅大家的兴致了。因为多少年来,关于鲁迅的限定语都是:战士,匕首,投枪啊……明晃晃的,多暴力啊。对了,还有很多很多“伟大”什么的,现在是平民的大众的时代,拿“伟大”吓唬谁啊?

鲁迅和他的文字被莫名其妙地给弄走调了,仿佛他只剩下热讽冷嘲、尖酸刻薄,以致让人总是望而却步。其实,以平常心读他的文字,不难发现那里有真正的幽默,也不乏儿女情长。你会发现,他虽不如徐志摩那般热情似火,不似郁达夫那样缠绵悱恻,但却冷中有热,也常一往情深。

不信,那就先读一读他书信中谈论儿子海婴的文字。那是一个个温馨的小镜头:

鲁迅是以笔为生的人,需要相当安静的写作环境,可是自从海婴同志降生后,便家无宁日了。“现在每天很忙,专门吵闹,以及管闲事。”(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致母亲)鲁迅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要吃东西,要买玩具,闹个不休。客来他要陪(其实是来吃东西的),小事也要管,怎么还会胖呢。他只怕男一个人,不过在楼下闹,也仍使男不能安心看书,真是没有法子想。”(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一日致母亲)“搬家以后,海婴很健康,但更顽皮,在家时常有暴动之虑,真难办。”(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二日致增田涉)一句“真难办”看来是“烦”中有爱。

这样调皮的家伙拿他有什么办法?打没用,讲道理也常常无效,幼稚园放假全家都发愁:“海婴是够活泼的了,他在家里每天总要闯一两场祸,阴历年底,幼稚园要放两礼拜假,家里的人都在发愁。……他只怕男一个人,但又说,男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一九三六年一月八日致母亲)“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的鲁老夫子在儿子面前只好“俯首甘为孺子牛”了,遇到海婴以不肯吃饭消极抵抗的时候,“这时我也往往只好对他说几句好话,以息事宁人。我对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屈服过。如果我对父母能够这样,那就是一个孝子,可上‘二十五孝’的了。”(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九日致萧军)治父有方啊,所以鲁迅幽默地说:“孩子也好,但他大了起来,越加捣乱,出去,就惹祸,我已经受了三家邻居的警告……但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下来,我希望他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一九三五年六月七日致萧军)

即便这样,小家伙还有许多不满呢!“……但海婴这家伙反而非常顽皮,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一九三四年八月七日致增田涉)幸好,他放弃了吃掉爸爸的想法:“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致萧军、萧红)鲁迅不由感慨:“过了一年,孩子大了一岁,但我也大了一岁,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打不过他,革命也就要临头了。这真是叫作怎么好。”(一九三五年一月四日致萧军、萧红)但小家伙已经学会欺负妈妈了:“男孩子大都是欺负妈妈的,我们的孩子也是这样;非但不听妈妈的话,还常常反抗。及至我也跟着一道说他,他反倒觉得奇怪:‘为什么爸爸这样支持妈妈呢?’”(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致山本初枝)

小家伙对父母的不满多着呢!“……还发牢骚,说没有弟弟,太寂寞了,是个颇伟大的不平家。”(一九三四年七月三十日致山本初枝)“他同玛利很要好,因为他一向是喜欢客人,爱热闹的,平常也时时口出怨言,说没有兄弟姊妹,只生他一个,冷静得很。”(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二日致母亲)

“动物是不能给他玩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着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三日致母亲)“海婴是好的,但捣乱得可以,现在是专门在打仗,可见世界是一时不会平和的。”(一九三五年二月九日致萧军、萧红)真是暴行累累!这怎么行呢?父亲要引导啊教育啊,结果适得其反:“但我这里的海婴男士,却是个不学习的懒汉,不肯读书,总爱模仿士兵。我以为让他看看残酷的战争影片,可以吓他一下,多少会安静下来,不料上星期带他看了以后,闹得更起劲了。真使我哑口无言,希特拉有这么多党徒,盖亦不足怪矣。”(一九三五年二月六日致增田涉)

在孩子的教育上,鲁迅是很通达的,并不逼着孩子早识字,而是保护孩子的天性,任其自然,由他去闹。可孩子毕竟会在大环境的自然引导下走上求知的道路,鲁迅记下的几笔也颇为生动:“惟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费去不少工夫耳。”(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致母亲)“海婴仍不读书,专在家里捣乱,拆破玩具,但比去年懂事得多,且较为听话了。”(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九日致母亲)“他现仍在幼稚园,认识几个字,说‘婴’字下面有‘女’字,要换过了。”(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九日致萧军)“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曾对男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一日致母亲)

海婴大了,知道爱美了。“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来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致母亲)知道钱的用处了,这是上幼稚园的收获。“海婴的顽皮颇有进步,最近看了电影,就想上非洲去,旅费已经积蓄了两角来钱。”(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致增田涉)“孩子从上月送进幼稚园,已学到铜板是可以买零食的知识了。”(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五日致增田涉)“他学到的宝贵知识是铜板有多么重要。因为看到同学在买各种东西吃的缘故。”(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日致山本初枝)

多么生动的“父与子”啊!在对儿子“口诛笔伐”的同时,这里面有多么深的父爱。看一看对每一个生活细节的叙述还体味不出吗?鲁迅曾有《答客诮》一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连那“兴风狂啸”的大老虎都时不时要回眸看看小老虎(小於菟),更何况人呢?鲁迅是一个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伟大灵魂,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是全天下万千父亲中的一员。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十六、二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