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这两个字,虽然也曾与“文人相轻”、“文人无行”联系在一起,但提起它,我还是会想到陶渊明、李太白、苏东坡……这些人。想到他们,首先出现在头脑中的不是校长、院长、博导、院士、长江学者、学科带头人,而是他们的才情、趣味、潇洒,是他们的兼济天下或独善其身的胸怀,甚至是他们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倒霉相。此时,我会觉得他们有趣、可爱,不伪装。“知识分子”这个词这些年很流行,但总给我金刚怒目的感觉,而“文人”似乎更可亲近,更见性格,最可贵的是不管官多大、学问多高、影响多么广,这个称呼中有个“人”字,或者说“文人”的臭毛病也一筐一篓的,但只要他是“真”人,有人气儿,有人性,有人情,那就有三分可爱。怕就怕在丢了这个“人”字,或者非要给这个“人”字加冕,要当“圣人”。举手投足、装腔作势,一切都为不朽打草稿,为爬上圣人宝座背后不择手段、不讲仁义,有利自己的事情一往无前,事关公义的事情冷漠旁观,或只热心借公义为自己捞上位的优势……这样就糟糕了。
由此,我明白了鲁迅当年为何对“正人君子”深恶痛绝,表面上看那些人不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有学问有风度的人吗?由此,我想到,有人说鲁迅晚年扶植青年作家,是在为自己培植文坛的新势力。我不知道文坛和人性究竟有多么复杂,但常常宁愿从简单处理解,我理解他们的交往更多是出于自然之情和文人的气味相投,而不是像某些人想象的拉帮结伙。最重要的一个例证就是,当年生活书店想把没有名气的小青年黄源踢走,鲁迅闻知后毅然撕毁已经签好的《译文》出版合同,并当众宣布:书店如若想出版《译文》,必须要得到黄源的签字。从鲁迅为《译文》出版所倾注的心血,我们不难看出,这份杂志对于他的重要,然而为了一个小青年,他竟然不惜得罪书店和老朋友郑振铎这些有头有脸的人。试问这样的事情,今天哪一个“大佬”能够做得出来?没有黄源,《译文》仍然可以出版。甚至,鲁迅也可以安慰一下黄源,为他再找个差事,顾全大局嘛,想黄源也不会多说什么。然而,这不是鲁迅,鲁迅不仅自己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而且也不能为了自己抛弃一个青年。由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得到鲁迅照拂的青年作家都是终生对他抱有神圣的敬意,明白为什么鲁迅逝世那天,萧军闯到灵前把头磕得直响。权势和金钱有升有贬,然而真挚的情感却会穿越时间、寿于金石。
鲁迅是个不好交往的“老头子”,初见鲁迅,黄源也是战战兢兢,毕竟是大作家啊。然而,一番言谈,他的印象是:“好像在故乡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眼看我长大起来的我父亲的老友……”没有导师状,没有领袖相,就是一个真实的小老头儿。哪怕说他“尖酸刻薄”,那也是做人的“真”。试想,一个文人如果什么都天气哈哈,与滑头的官僚又有什么两样?当年《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鲁迅的答复竟然是这样:“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这真是不给面子啊。可是鲁迅也并非没给人开过书目,而且开的都是他曾经不主张青年读的“中国书”,那是一九三〇年,他为许寿裳的长子许世瑛开的学习中国文学的书目,居然有十二种之多。这是怎么回事,这人耍两面派吗?我倒认为这是可爱的人情。那是老朋友的儿子,不能板着面孔说什么“从来没有留心过……”为人处世,有超绝的标准,也有正常的人情物理,标准之外有例外,这个“例外”开给谁,那就是感情的轻与重的问题。同样,在鲁迅的遗嘱中,他叮嘱家人的第一条就是:“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紧跟后面是“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这是杀熟吗?不是的,同样,例外中有感情有亲疏。一个人面对着老朋友,还要像面对电视镜头接受采访一样正襟危坐、哼哼哈哈,那可彻底完蛋了。
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也从来没有三头六臂过。要讲他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比别人多三分真,三分情,三分品味人生的趣味和美感。
尽管,他们从不完美,也未必都能尊享“伟大”。
二〇一四年一月二日于上海武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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