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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绚丽夕阳洗灵魂

此刻,他在狱警的护送下,走出了那扇令他终生难以抹去心灵印记的窝了一肚子火但又不好发作度过了三年时光的大门。

随着身后的一声咣当,那扇门又紧紧地被关上了。他愣了一下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他提着一个不怎么鼓的比较旧的灰黑白三色格子花纹的行李包。这个包是他刚进来不久的那个冬天,媳妇秀玉和女儿兰花来看他的时候,用来给他装棉袄的。虽然没有见上人,但自从管教把这个包连同棉袄给了他以后,他就觉得亲人就在身边,每当想家的时候,他就抱着这个包,抱着这个包想秀玉,想女儿,想爷爷,想爷爷放的那群羊……

三年来,他的这个包从来没有出过这个门,一直陪着他。棉袄穿脏了,穿旧了,穿破了,但他舍不得扔。一到冬天,他就光着身子穿着它,他觉得这样才能与家人的心贴得更近。

现在,这个旧包里依旧装着那件他穿了三年的浸满他汗渍的已经破旧了的棉袄,他要去见那三年未谋面的亲人,回到那偏僻窄小还充满羊粪味的小院子里,因为那里是他的家,是装满爱和温暖的家。

他背对着那扇黑色的铁大门,像根木头似的站着,可能是太阳光太强了,一下子还不适应。停了一会儿,只见他右手搭在前额上,向天上望了望。天空无云,太阳如火。他又向四周望了望,似乎想发现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抬腿迈步。似乎那步子很沉,但起步了,这一起步,身后的铁大门就离他越来越远。他来到了黑大门对面的沥青公路上,使劲向路的那一头眺望,依然没有他想看到的。

“唉,天下这么大,人也这么多,受委屈的又不是自己一个人,为什么别人都能过得去,自己就这么一根筋呢?可是,人活着总要弄明白个为什么吧。现在自己出来了,是不会有人来接自己的。”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无精打采地向前摇晃着,聒噪的知了声从道旁的树上此起彼伏地往他的耳朵里钻。这个时候,如果有个过往的车呀人呀该有多好,最起码车里的人或是步行的人一看到自己的样子,就会知道,他这个人出来了。

可是,除了天地、道旁的庄稼和像卫兵似的两排杨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边走边想,忽然想起他上学时读过的唐代一位叫曹邺的诗人写的一首《四怨诗》:“手推呕哑车,朝朝暮暮耕。未曾分得谷,空得老农名。”再看看现在的自己,不也正和这位老农一样吗?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自己真是罪犯吗?

自己辛辛苦苦,没日没夜,从没有学校到创建学校,在教育上一干就是十多年。从校长到保姆,一人一校,所有的课程一肩挑,将顽童教成学生,把他们从基础教育引入高等教育,从无知变有知,再变成有文化有理想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有什么不对的呢?或许,当时这样做并没有错,错可能就错在了上访上。上访为什么就错了呢?

自己和其他几个人的确曾去上访了,可是刚一下火车就被人塞进了汽车里。最后咋就以扰乱社会治安罪被判刑一年,接着又被以“有越狱倾向”的罪名加刑两年呢?他反复地想,按自己的实际情况,如果定个上访罪是最合适的,因此而判上个三年五载的,他绝对心服口服,可入狱三年的罪名却不是这样的。每每想到这些,他都想大喊,可是在服刑期间,他却不敢喊,怕因此会再加刑。

现在,他出来了,离开了那令人压抑窒息的地方,他可以喊了,可以放开喉咙大声喊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当他确信四周无人时,就停下脚步,放下手上的包,张开双臂,双手聚拢成喇叭形,向伸向远方的路大声喊道:“我是人民教师!我是人民教师,我是教师……”

一阵闷热的风吹来,回应他的似乎只有那树叶和庄稼的抖动。他内心深处,多么渴望这时能有一个声音:“是的,杨崽同志,你是人民教师!”然而,只有那知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时长时短时强时弱地在树上聒噪着。

他失望地低下头,提起包继续向前走。这里不是闹市,也不是车站码头,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人头攒动,如果和那扇黑大门没有关联,谁肯到这里来?脚下的这条路,一头是光明与自由,一头是黑暗与束缚。只要是往这儿来的人,大多是人生进入了低谷,未来或一段时间将要与黑暗和束缚为伴了。

一个有着自由的人很难体会忽然失去自由的滋味,失眠是经常的,每过一天都感觉到时间是那么漫长,每个夜晚都是那么难熬,真是度日如年啊!

刚进来时,每到傍晚,透过窗户,望着那一点一点下沉的夕阳,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黄土坡上的窑洞,看到了披着一身晚霞的爷爷,正一瘸一拐地摇晃着身子,将那群全家人赖以生存的、被爷爷视作生命的羊赶进圈里。当看到那只贪玩的黑眼圈小公羊总是打着转儿不愿进圈时,爷爷总是乐呵呵地骂一句:“你这个猴崽儿,总是玩不够!”这时从屋里像被风儿刮出的女儿兰花就说:“老爷爷说错了,是羊崽,羊崽儿,不是猴崽儿!”

“是是是,是老爷爷说错了,我们兰花说得对,是羊崽儿,不是猴崽儿!来来来,看老爷爷给你带啥回来了。”爷爷将羊圈门关上挂牢门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坐在院中那棵歪脖枣树下的小石桌上,像变戏法似的,笑眯眯地从身上的那个补满补丁、有点发亮的布包里掏出一些山果来。有时是山杏,有时是木瓜,有时是酸枣,季节不同,从包里掏出的山果就不同。所以,只要一听到那群羊进门的动静,兰花就跑出去,有时候和黑眼圈儿玩,有时候也帮着爷爷赶羊,但她的两只眼总是盯着爷爷身上的那个包。把羊全赶进圈里了,爷爷就揽着她坐在自己腿上开始变戏法。这时候,兰花的妈妈秀玉就从屋里端出一杯浓浓的热茶递给爷爷。

他一天到晚在学校里忙,爷爷放羊,秀玉种田,兰花有时跟爷爷去赶羊,有时跟妈妈去拔草,大多时候跟着杨崽在学校,偶尔也在柳奶奶家。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穷但很安宁。

一提到杨崽,爷爷总是掩饰不住他的自豪和喜悦,特别是听到乡亲们在他面前夸奖杨崽是个好老师时,爷爷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当杨崽受到了上级的表彰,拿个什么奖状呀红本本什么的,爷爷就忍不住要喝两口老酒,而这个时候,也是全家人最高兴的时候。这种日子却在三年前的那天结束了,杨崽的生活从此也改变了,生活场景也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转移到了这里,整天有人看着管着,任何行动都得向管教报告,没有一点个人自由。

这是怎么了?杨崽蹲在墙角反复地问自己。前不久,他还与河湾岭学校的耿书研、城西学校的师宝范三位老师,作为富镇的教师代表,一同参加了丰裕县人民政府、县教育局举办的教育工作总结暨表彰大会,他还作为模范民办教师代表在大会上发了言。

在大会上,县长不仅亲自给杨崽佩戴大红花,颁发奖状和200元奖金,还用杨崽发言稿中的话做了讲话的结束语:“教育是什么?教育是奉献,教育是继承,教育是艺术,教育是创新!”可后来,自己这个民教代表咋就被关进了看守所!

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心便如被热油煎炸,难过极了。难过自己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不但没有顶起家里的一片天,还要让家人受连累,受熬煎。不平的是,现在是民主的社会、法制的社会,心中有了不平不明之事,为什么就不能向政府倾诉,不能向上级询问?

他边走边想,越想越伤心,禁不住泪如泉涌。一步一滴泪,滴滴热泪洒在了脚下这条通向自由、通向尊严、通向光明、通向希望、通向过去那条“三尺讲台谈古论今,一根粉笔纵横天下”的令人陶醉的生活之路。他抹了把脸,大手一甩,汗水泪水一把把甩在脚下。甩掉汗收住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移动。

吱——

“你找死啊?!”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乌黑发亮的小轿车里探出一张戴太阳镜的脸,朝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这时他才回过神来,漠然地看了一眼,向路边靠了靠。那骂人的车忽地像狂风卷着个篮球似的飞驰而去,他回过头再看时那车已经成了个小黑点。

刚才那个人说什么来着?“你找死!”

死?谁找死?我?我杨崽吗?笑话,我为什么要死?法律尚且没判我死刑,我为什么要自己找死呢?

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清晨看到升起的太阳他感叹,感叹太阳的灿烂执着,感叹太阳的温暖无私;夜晚看到升起的月亮他感慨,感慨月亮的明媚多姿,感慨月亮的宁静多情,感慨天空的深邃无限。窗外,小草上凝结的露珠晶莹剔透,或许,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很短暂,只要太阳一出来或者风轻轻一吹,它的生命就会结束,但它还是用了整个夜晚在孕育在诞生,就是为了在太阳升起前将自己的美丽,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一瞬间!一颗小小的露珠尚且如此,我,一个人,又怎能轻言放弃呢?每每想到这些,他都告诫自己,不能死!因为至今都不知道爷爷的坟在哪里,还有那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及需要抚养的孩子,她们音信渺茫下落不明。他一定要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这就是他在这里能撑下去的最大动力。现在他出来了,当然就要去找自己的亲人,所以他是要坚定不移地活着的。想到这里,他双手聚成喇叭状又对着天空,对着太阳,放开喉咙,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要活着,我要活着!爷——爷——,秀——玉——,兰——花——”

一阵微风吹过,道旁高大的杨树的枝叶摆动着,庄稼呼呼响成一片,或许这就是对他大喊的呼应。“风吹浪当片,日晒焦泥卷。”忽然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一句话。他记得这句话是和耿书研在一次赶往镇中心小学开会时,路过一片庄稼地,耿书研看到地面满片泥卷儿时说的。当时自己并不理解这“浪当片”指的是什么,又不好意思问,现在才明白了,原来这“浪当片”指的就是这风中的杨树叶,“焦泥卷”是指用稠泥水浇过地后,在阳光的暴晒下,地皮打起了卷儿。这个耿书研,可真有你的!自从她离开河湾岭去看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也不知她现在的情况怎样,还教不教书。自己进去的事,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看?唉,这人啊,再怎样都不能来这个地方!现在自己既然已经出来了,还是得好好想想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寻找亲人是当务之急,哪怕是边找边乞讨也得把秀玉和兰花找到。自己就算是个刑满释放人员,那也是秀玉的丈夫,兰花的爸爸!

此时,夕阳正红,或许,正是近了黄昏,夕阳才会如此绚丽多彩,放肆热烈!片刻,杨崽长长出了口气,解开衣衫,一阵微风轻扫而过,满腹的心事似乎顺风而去,浑身一阵轻松。

正当他边想边走着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突突突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是一辆拉着货的农用三轮车。于是他站在路中央,向迎面来的三轮车招了招手。

三轮车离他几步远时停了下来,他快步迎上前,低声跟司机说着什么。那位40岁开外的古铜色脸庞的汉子掏出烟递给他,他用手一挡,把包往车厢的空处一扔,就上了三轮,坐在了司机身旁。只听那司机喊了一声“走了”,右脚猛踩油门,一股浓烟冲向天空。

三轮车载着货物,载着杨崽,在突突突的声响中,驶向了火红绚丽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