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崽当民办教师第二年的一个星期天,是山沟里的那个小砖厂一个月才放一天假的日子。憋了一个月的工人们,如同出笼的鸟儿,看谁飞得快。离家近的回家去了,离家远的串亲访友都去了沟外。今天正巧又是镇上逢集的日子,回家的访友的,首选目标就是先去小镇的集市上。
每到逢集这一天,前来赶集的人就特别多。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推车的挑担的,把自家养的鸡呀鸭呀等家禽家畜弄到集市上去卖,还有一些卖菜的,卖衣物山货的,他们喊的叫的,买的卖的,集市上热闹非凡。
砖厂的工人们没什么可卖的,他们到镇上也就看看热闹,买点生活用品,如果口袋里还有个仨瓜俩枣的,顶多买根冰棍看场电影就已经很满足了。而那些离家近的,哪里舍得花钱看电影,可着自己兜里的那几个钱,买点家里急用的东西。如果能挤出来一点给老婆买个发卡呀、搽脸油呀,还不把老婆美死!如果再给孩子买点糖果什么的,还不把孩子乐坏了!所以,到了休息的这一天,厂区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连灶房的师傅也去了镇上,所以刚来这里不久的耿书研今天也不用发收饭票了。她整理好账务,又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也去了镇上。
小镇的旁边有一条河,河水流淌终年不断,雨季时洪水滔滔,旱季时细流涓涓。这条河是沿岸无数人的生活和农业用水之源,当地人把这条河叫作慈源河。
隔着这条河往北一里地有一所中学,是丰裕县的第二所中学。第一所中学在丰裕县县城。除县一中外,在丰裕县西半部就数这第二中学了。这个学校少说也有半个多世纪了。它背靠大山,面临慈源河,是个依山傍水、景色秀丽的学校。
进了学校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两排一搂粗的形态各异的柳树。这些柳树到了春夏就形成了林荫,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这条林荫道是师生们最乐意去的地方。林荫道两旁是一排排宽敞明亮的教室。林荫道的尽头靠着山体处是一个大舞台,专供学校搞活动用。舞台左右两边是整齐的窑洞,老师们就住在这些窑洞里。
耿书研的二姐耿书婉和姐夫张义刚就在这个中学工作。姐姐在后勤上工作,姐夫是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学校教化学。20世纪70年代末,丰裕县为留住人才,给教龄十年以上的老师们解决家属户口并安排工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耿书婉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自己那个盛产粮食的故乡,行了七八百里的路程,来到这所坐落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尽头的中学。耿书研能来到这个山沟里的小砖厂,也是姐夫张义刚的功劳。
那是在“文革”前,张义刚有一个叫楚云涛的学生,原籍是四川,因战乱逃难,一家人来到了丰裕县管辖的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沟里,后来就长期在当地生活了。楚云涛的父亲楚宏恩在当地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能人,一般的木工活呀,给人畜瞧个小病呀,谁家盖房给看个风水呀都有两下子。农忙的时候他就在生产队侍弄庄稼,农闲的时候就弄点山货卖了倒腾几个钱。逢年过节的时候,还给老师们送点菜呀干果什么的,以表示对老师们的谢意。耿书研的姐夫张义刚当时就给楚云涛他们班既带化学又兼班主任,自然就与他的父亲楚宏恩认识了。
“文革”如星火燎原,将楚云涛住的那个小山沟燃烧得也沸腾了起来,平日里被十里八乡的人接来送往的楚云涛的父亲楚宏恩,一夜之间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的强劲东风吹得七倒八歪。这时候,原来请他的人,把他当作“搞封建迷信活动的牛鬼蛇神”没日没夜地斗啊、批啊,而他的儿子楚云涛也被当作“狗崽子”不准上学了。知道这个情况后,张义刚写了一封信让楚云涛带着去了自己的家乡。张义刚的家乡也就是耿书研的家乡。在家乡县城的一所中学,有张义刚的一位叫杜吉安的大学同学,当时杜吉安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在信中,张义刚托付老同学帮助楚云涛。就这样,楚云涛怀揣着这封信,带着老师的希望,带着父母的叮嘱,心里装着忐忑、装着理想走出了大山,到八百里秦川的那个县城中学去寻找自己的梦去了。一晃多年过去了,楚云涛“文革”后先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成了一名农民,后又走出了那个小山沟,来到了这个镇上……
现在耿书研所在的这个砖厂和砖厂后边的那个小煤窑就是楚云涛承包的。耿书研能离开家乡,背着几本自考教材和几件换洗的衣服来到这里,既是楚云涛对姐夫张义刚当年助学的答谢,也是耿书研继续完成自己学业的一次机会。
今天,耿书研想去看望姐姐,顺便在镇上买点生活用品。这是她从那个广阔的天地来到这个到处是山的小砖厂上班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去。
她从小生活在平原,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形状一直不变,只是到了中午时分才感到小点。可是来到这里,眼中的太阳似乎变了样,早晚不再是个红彤彤的火球,老是半个;到了中午,阳光刺眼,不好细瞧。早中晚,温差极大,正如当地人说的:早穿棉,午穿纱,守着火炉吃西瓜。
原来,山中的景色她只是在书本中、电影里见过,现在她来到这真正的山里,感到什么都新鲜,对什么都好奇。从砖厂到小镇,山路弯弯,崎岖不平。人要进出,要么骑个自行车,要么搭个运煤拉砖的便车,像耿书研这样初来乍到的“生人”也只有步行的份了。
一大早,耿书研安排好了自己的工作,又收拾好晚上学习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方面的自考课本及作业本,梳洗停当,背上那顶既遮阳又防雨的草帽,向山下的小镇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看,仲夏的山实在太美了!
放眼望去,那山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红、黄、绿,浓淡相宜,如一幅天然的油画,行走在山道上,像进入画廊一般。再瞧近处,道旁的山坡上,高的、矮的,成簇的、放单的,粉的、白的、蓝的、黄的,正开的、半开的,黄蕊的、白蕊的,圆瓣的、尖瓣的、细丝的,有香味的、无香味的,都在竞相开放,如同一个百花园,令人目不暇接!还有那蝴蝶呀、蜜蜂呀,一会儿飞向这朵,一会儿又飞向那朵,连那蜻蜓和叫不上名来的小飞虫,也在翩翩起舞,你追我赶,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耿书研几乎陶醉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眼里只有这些美景。她边走边看,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摘上几朵野花,闻一闻,数一数。她一抬头,忽然看见几株在阳光下颜色鲜红的花,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蹲下仔细端详着这几株花。红色的花瓣像喇叭似的向外翻着,每一株花冠都向一边偏着,深绿的茎直直地顶着花冠,碧绿的细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花冠,生怕一不小心花冠会掉下来似的。
耿书研眼前忽然一亮,大脑在快速地搜索着。哦,对了,她想起来了,在电影中,这种花叫山丹丹花!没错,就是山丹丹花!忽然一个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山丹丹开花哟,红艳艳,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
哼着歌耿书研走出了山沟,这时眼前一片豁亮,刚才还是东西走向的山峰不知被谁轻轻一拨变成了南北走向,然后又脚蹬手推,撑开了一个大裂口,让慈源河绕山而行,把这块空地让给了芸芸众生。
站在高处,放眼眺望,青山葱郁,绿水环绕,楼堂瓦舍,错落有致。这就是丰裕县最大的乡镇——富镇中心街道。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大片碾过麦的场院,此时夏粮已经入仓,秋苗正在成长。堆满了麦草垛的场院旁边种着一大片向日葵,那金黄色的花盘,在阳光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仿佛只要看一眼,眼睛就会被烤热似的。
耿书研站在道旁的树荫下,一边用草帽扇着凉,一边欣赏着这一大片金黄色的火焰。在自己的家乡,人们也种植向日葵,但只是在田间地头零星地种几棵,从来没有这么大面积地种过。把一棵棵单株的向日葵种在一起,连成一大片,原来是这样壮观,如此热烈!
望着眼前烈焰般的向日葵,耿书研想起了自己家后园里种的向日葵,每年都是她和奶奶一起种。因为向日葵是高料作物,要间隔一定的距离。在两株之间,又种上豆角。向日葵直溜溜地往上蹿,豆角藤就转着圈地缠绕在粗壮的向日葵秆上。既可赏花,又可飨口。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奶奶已过世多年了,生机勃勃的小菜园中,也只剩下几棵树了。
一阵微风吹过,风中裹着淡淡的葵花的香味儿。耿书研想起了童年时唱的歌:“葵花朵朵向太阳,人民心向共产党……”这样想着,脑海深处又映出她似曾见过的一幅画,上面画满了向日葵,画家的名字叫——是个外国人,哦,叫凡·高!
后来又在一本书上看到,向日葵还有一个很凄美的名字,叫望日莲,是说向日葵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而它想要的幸福就是追着太阳走,站在阳光下,展现自己绚丽的青春!同时,耿书研还从书上了解到,凡·高创作《向日葵》这幅画时,是他生命中最潦倒、最绝望的时候。可是,当向日葵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兴奋了,他重生了。在他的眼里,向日葵是不寻常的花朵,它是太阳之光,是光和热的象征,是一种表达太阳的另类植物,正如他翻腾的内心。
就在耿书研沉思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耿书研,你还没去赶集,是等人吗?”
“肯定是在等相好的吧!那人是干啥的?”
听到问话,耿书研转身一看,原来是砖厂里的几位姐妹,她们已在集市上买好了东西往回赶呢。
“没等什么,我在这儿看向日葵呢。”
“瞎说,向日葵有啥好看的?等人就等人呗,多会儿喝你的喜酒呢?”
“真没有,莫瞎说!”
“那好,想要什么样的,大姐帮你介绍!是要家里有一群羊的还是有一群牛的?”
“我要去集市上了,先走了,回头见啊!”说着耿书研转身向集市方向走去。
“嗨,你还没回答我呢!”
“要有一群马的……”耿书研笑着回头答道。
“你……哈哈哈……”身后传来了笑声。
时值正午,小镇集市上早已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异常热闹繁忙。耿书研在拥挤的人群中东瞅西瞧,不自觉地被人群堵住了。她极目张望,原来是来到了丰裕县富镇镇政府的门前,只见人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望去。耿书研在水泄不通的人堆里被挤来挤去,最后被挤到了政府门前。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和安地区和安市教育局张贴的一则通告,主要内容是:“为了促进和安地区基础教育的发展,加强基础教育的师资力量,号召年龄在23岁至30岁之间的、有大专学历或正在参加国家承认的同等学力学习的有志青年,积极报名,参加地区教育局组织的考试。成绩合格者将被招为民办教师,并按省上相关规定,到一定年限,考查合格转为正式在册教师。”耿书研内心一阵喜悦,匆忙分开人群,走进了镇政府大门。
半个月后,耿书研接到了考试通知。两个月后她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用为丰裕县富镇民办教师。三周后她参加了集中培训,内容有教材教法、普通话、珠算、绘画及艺术等。经考核,她的成绩全部合格,领到了和安地区颁发的民办教师任用证。耿书研捧着这张红色的任用证书,对即将成为一名小学民办教师,心中充满了信心和憧憬,对未来任职的学校——富镇河湾岭小学有着无数种想象。
此时,学校已接近放暑假了,河湾岭小学的老师将全校学生集中在院子里。对着家长和围观的村民,一位30岁出头的女教师清了清嗓子说:“家长们,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讲话了,下学期你们这里将来一位做饭的大厨师给你们的孩子上课!”说到这儿,孩子们一阵骚动。她拍了一下巴掌,又放大嗓音说:“不仅如此,来的这个人还是一位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一群要饭的!这个人的到来,就是向你们这些孩子的家长要钱要粮的,你们就等着出吧!”
她的话音刚一落,村民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一个做饭的咋会教书,这不是害了咱们的孩子吗?还要钱要粮。不行,走,咱们去找村干部,咱不要,让他也顶住!”说着几位性急的村民转身就要离去。
“哎哎哎,不要着急嘛,听我说!”这位女老师又拍了几下巴掌,那几位村民站住了。
“这次来的这个人不像我是吃国家粮花国家钱的公办教师,不用你们出钱出粮,把你们照顾了一年,现在像我这样的公办教师,你们打听打听,有谁还愿意来像你们这样的穷村?吃的是河水,没有电没有路,出门不是爬坡就是翻沟,也就是我,好歹还在这里支撑了整整一年,现在你们还想要一个与我一样的公办教师来这儿受罪?凡是公办教师没一个愿意来乡下的,最次的也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一听这话,刚才闹着要离开的几位村民也低头不语了。
耿书研,这位还没有正式到校任教的继任者,这个时候就被人给贴上了标签——大厨师!厨师与教师似乎拉扯不到一块儿,难怪家长们顾虑重重,一个做饭的又怎能站到那神圣的中国教育大讲台上给学生讲古论今呢?乍一听似乎让人觉得驴唇不对马嘴。事情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