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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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岁枯藤

真假难辨是书画,书院门里起风波。

笔墨官司何处打?名公义气众人夸。

丹青艺事名利场,鉴定争权不相让。

专家唱罢子孙上,丹青江湖轮坐庄。

河南人小杨是个勤快、吃苦耐劳的裱画工,十多年前来长安谋生才二十几岁,他除了一身力气,什么技术也没有。他先是在一家建筑装修队当小工,后来就在书院门落了脚。起因是装修队在书院门一家颇大的画廊承接店堂装饰工程,说是工程,也不过就是几万元的店面里外翻新的活,外带打扫卫生。干了半个月,不但没拿到工钱,还挨了打,说是出面办理这活的经理是个二道毛,先是给装修队付了首款,然后就不怎么来现场了。倒是画廊老板热情厚道,连蒙带骗地总算让装修队把活干完了。到了决算付款的时候,那个二道毛经理早已人间蒸发了。装修队傻了眼,就找画廊老板讨薪,老板和颜悦色地说他早已将装修款付给那个二道毛经理了,经理跑了让他怎么办呢?装修队一头雾水、满腹冤屈,只能整天守候在画廊里等二道毛经理的出现。

一伙农民工整天住在新装修好的画廊里讨薪,画廊也迟迟开不了业。老板不干了,就纠集了几个身着一身绿制服保安装扮的打手,连推带打地把装修队赶出了画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分明是画廊老板和二道毛经理唱的双簧。先是坑骗,再使用暴力,在书院门正街上演了一幕地痞恶霸欺诈农民工的真人秀,装修队只能吃个哑巴亏。小杨在双方的推搡中受了轻伤,当然也没拿到工资,连吃饭都成问题。幸亏他碰上一个在书院门做裱画生意的老乡,亲不亲同乡人,河南老乡同情小杨的遭遇,最后收留了他,让他暂时落脚在书院门,给自己当小工。吃苦耐劳的品行再次帮了小杨,不到半年,小杨就学会了裱画,而且在长安书院门自立门户开了裱画铺,成了裱糊行业的一个小老板。然后又在河南老家娶了一位也能吃苦耐劳、刀子嘴豆腐心、朴实耐看的媳妇,然后把家也安在了书院门。

一进长安城永宁门朝北走,就能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围着铁栅栏、用灰砖砌成的六面七级佛塔与荒草为伴。在佛塔的龛洞里,石佛低眉注目,含笑庄严,这就是始建于隋唐时期的长安名刹古寺、大名鼎鼎的宝庆寺旧址。往东一拐,一座高大宏伟,雕梁画栋的牌楼赫然立在街头。唐代颜鲁公的楷书“书院门”三个大字书写在雕梁画栋的牌楼上。牌楼一左一右的石柱上,镌刻对联一副:碑林藏国宝,书院育人杰。从牌楼进去,就到了关中地区闻名的书画、古董艺术品收藏买卖的集散中心——书院门。整条大街东起端履门的卧龙寺,往西经三学街的碑林高墙外,长安千年古槐树旁的“孔庙”砖雕大字,再折向西,过关中书院,直出书院门牌楼外到宝庆寺古塔,总共长约一里半的文化街市,成了从全国各地来长安的文人墨客打拼寻梦之地。当东方的一抹阳光照在关中书院外的一块青石残碑上,卧龙寺的钟声和着微风,飘进书院门的每一个角落。南面的明代城墙还没从睡梦中醒来,深灰色庞大而沉重的躯体,横亘在青砖碧瓦、高低错落的明清式仿古建筑的店铺背后,远远望去好像回到了遥远的长安城旧梦里。“红红的太阳升起,书院门的小灵通九点才起,一手拿画,一手拿字,边走边喊。”空旷的大街上,突然从宝庆寺佛塔旁传来了一声疯吼,这是一个喝了酒就发疯的狂人,天天抱着酒瓶子在街上逛,不管街上谁和他说话,他一张口就是“那是个!”平日总能听到他吼的打油诗,日子一长,满街的人都叫他“酒疯子”。清晨,当古老寂静的街道上传来酒疯子盖过卧龙寺钟声的疯吼声,书院门人寻梦的一天便开始了。小杨在书院门街上接了一单老熟人的书法装裱活,老熟人是天天串街推销商品画、从安徽豆鼓村来长安书院门打拼创业的小伙小灵通。他还没进小杨的裱画铺,在街上就碰到了小杨,便将书法软片交给了小杨。两个人当面打开,软片是名公的四尺整张一幅。小杨说:“名公的书法越写越好了。”小灵通也附和着:“可不是,大家都说名公的书法线条是‘万岁枯藤’。”小杨听不懂又问:“‘万岁枯藤’是啥意思?”小灵通也不懂,连蒙带八卦地说:“就是长命百岁的意思。”小杨呵呵一笑说:“难怪满街的人都喊你小灵通,你嘴里说出的话就是中听。”和小灵通说好了取裱件的日期,小杨就在宝庆寺佛塔边上的书摊翻看着书籍,等想起手头的名公书法软片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怎么办?名公的书法价值好几千呢!小杨一夜没合眼,想着只能给小灵通照价赔偿了。第二天,小杨把自己的倒霉事说与河南的老乡们听,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天还没黑,就有个老乡把一幅仿得惟妙惟肖的名公书法作品送到小杨的裱画铺里,索价一百元。小杨又是一夜没合眼,心想,用假的顶包,自己少损失几千块钱,却哄骗了成天在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小灵通,除了生意往来,他俩还有几年的信任和交情。小杨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这事就这么一拖再拖,搅得小杨心烦意乱。眼看交活的日子就要到了,小杨手里又没有几千块钱赔偿小灵通,最后他一咬牙下了决心,以假顶包。交活的时候小杨心里七上八下的,头上也冒出了汗,还好小灵通只打开瞟了一眼,付了装裱费就走了。

小灵通是替他的一个收藏圈里的朋友办事。这个朋友是位干餐饮的大老板,名叫韩勇,开个大酒店,在长安同行里也算有点名气。大酒店坐落在永宁门里距离宝庆寺佛塔西面也就不到百米的南大街上。小灵通把裱好的书法镜心,装好框送到韩勇的办公室。韩勇很满意,把名公的“书法真迹”摆放在大酒店的公关接待室里。企业的职工当然都说好,因为他们都不太懂这些阳春白雪的书法艺术是怎么回事。可是大酒店里有一个工会干部懂点书法,恰好还曾拜名公为师学过一阵子。他尤其对名公苦练出的“万岁枯藤”书法线条,认真地学过其中的书写技巧,对“万岁枯藤”的奥妙,知道一些其中的名堂。只是由于学艺太苦和工作繁忙,没有坚持到底不得已放弃了。他看到这幅老师的作品时,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名公的“万岁枯藤”咋变成了“三岁青藤”了?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怀疑神色,被韩勇察觉了。有一天,韩勇给这位工会干部交代完了工作,特意问他:“依你看名公的这幅书法作品,是应酬之作,还是艺术精品?”工会干部答非所问地说道:“还好还好,结字尚可,但神采不足。”韩勇听出他的话外音,碍于上下级关系,不便深究明问。事情说来也巧,没过多长时间,名公来大酒店就餐。韩勇闻听立刻来到饭桌前,亲自斟酒作陪,和名公痛饮。从下午一直喝到第二天黎明,除了桌子底下一大堆酒瓶,再就是“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畅快和成功男人共有的矫情。饭后韩勇没让名公和一帮子一沾酒就不知死活的狐朋狗友及粉丝们埋单,但提出要求,请名公鉴赏大作。当名公来到公关室,一眼就看出这幅作品是伪作。韩勇纳闷,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名公更是个性情中人,当即让门徒把伪作取出撕了个粉碎。这时韩勇又叫那位不敢说真话的工会干部,特为名公取来了笔墨纸砚,名公借着酒兴,现场挥毫,写出一幅同样的书作。在一旁观景的朋友粉丝,又是鼓掌,又是欢呼,韩勇示意工会干部把这幅墨宝重又装框,郑重地挂到原来的墙上。韩勇又搂着名公的腰,两个人亲兄弟般在书法镜框前合影留念。名公也义气,没有向韩勇张口提润笔费的事。从此以后他俩成了莫逆之交,韩勇还给名公在大酒店里腾出一间屋子,友情赞助名公作为书法创作的工作室。“真假难辨是书画,书院门里起风波。笔墨官司何处打?名公义气众人夸。”窗外从宝庆寺佛塔方向,远远传来了酒疯子的疯吼。每天清晨,书院门的街串子满街叫卖书画的吆喝声就会从街对面传过来,当韩勇推开办公室的窗户,望着对面宝庆寺佛塔灰黄色的塔身,耳朵里就听到了从书院门飘过来的诗词唱和声:“窗外黄玉鸣啾啾,玉兰摇曳树丛中。丁香朵朵争春色,海棠花里觅蝶踪。流金岁月华亭逢,翠琇丹婵惊艳红。人生百年长如醉,不过三万六千更。”韩勇离不开他的大酒店,更离不开街对面飘着的墨香和从书院门里传出来的伴着诗词唱和的卧龙寺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