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福三岁生日那天,清莲在商场里给他买了个发条海豚玩具。拧紧肚皮上的发条,海豚身前的两只小手就会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敲响脖子上挂的铁皮小鼓。
王心诚看见这玩具的时候还笑妻子傻,怎么买这个,在海边长了这么些年,谁见过海豚有手,还会打鼓啊。
可没想到买回家后,这玩具成了大福的命根子。他倒从来不拧发条,也不让海豚打鼓,只是把它像个宝贝似的搂在怀里,每天不论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它,生怕它飞了一般。
大人若是从他怀里拿走玩具,他就哭闹个不停,非得抢回来抱在怀里,而且晚上睡觉也不撒手。
冬天这小玩意儿冷冰冰的,晚上睡觉就算贴着身子也焐不热,他不管不顾,也不嫌冷,就是死命地抱着。
谁能想到,这一抱就是好几年。
“儿子是真的不正常吗?”王心诚不甘心地想,清莲不甘心地问。
他们想了很多原因,试图解释儿子的反常。二人经常讨论到半夜也没个结论。最后二人商量还是得去儿童医院检查一下。
王心诚带大福去了当地的儿童医院检查后,医生竟然说儿子在生理上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只是不爱说话,不合群,喜欢自己跟自己玩。这也不是什么病,说不定再长大几岁就好了。
后来夫妻俩又找过当地的几家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有的说孩子可能智力发育迟缓,比一般孩子都慢。有的说孩子就是有点儿弱智。弱智又不是病,也没法治,只能等他长大点儿送特殊学校上学吧。
医生几句轻描淡写,但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两人辛辛苦苦生了一个弱智,谁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啊!
清莲不停地抹眼泪,摇着头反复念叨:“不可能,大福不可能是弱智!怎么可能是弱智呢!”
王心诚绝望地看着清莲。那一刻他深深意识到他们天堂般的幸福生活就要结束了。
清莲每天以泪洗面。别人家的孩子都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自己却生了个弱智孩子。怎么会这么倒霉?真是命运捉弄人!
眼看着大福一天天长大,智力却仍像个三岁孩子。
王心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跟清莲商量:“咱们还是带大福去北京看病吧,北京医院多,也权威,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什么病。”
清莲苦涩地点点头。这个时候已无他法,也许北京真能治好大福的病。
大福六岁那年,他们带大福去了北京的医院看病。
北京——原本这是小俩口想来度蜜月的城市,却没想到现在他们以这种方式到来。
从儿童医院辗转到北京第六医院,最终医生很确切地告诉他们,孩子得的是孤独症!
孤独症?!
王心诚死死盯着中年女医生的嘴唇,发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耳膜上,却无法串成有意义的句子。
他把那几个字和随后长长的解释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过了好几遍,才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有什么东西猛地坠下去,那些词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即使是多年后的今天,也并没有多少人能真正清楚“孤独症”究竟是个什么疑难杂症。人们眼里看见的,只是些行为乖僻、很难与其他人甚至亲人进行情感交流的孩子。
他们不喜欢亲昵的拥抱,不能理解各种规则,也几乎不会运用对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好恶。嘴里说出来的,往往只是刻板的鹦鹉学舌,或者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只言片语。
他们看上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沉浸在自己内心深处某个隐秘孤绝的世界里,着迷于单调重复的动作和一成不变的环境。他们看上去专注、执拗,不会与人沟通,不会交流,跟最亲的家人都不会说几句完整的话。旁人永远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开他们紧闭的心门。
这就是孤独症,他们的大福就得了这么一种怪病,而且无药可治。
清莲当场就哭了出来。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真的是得了一种不治之症。
饶是人类医学的发展日新月异,却至今也难以探明孤独症的具体病因,只知道它可能和遗传、感染、免疫等诸多因素相关。
不知起因,自然更无从预防。于是,它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咣当”一声砸在王心诚幸福之家的屋顶上。
大福被确诊的那天,王心诚知道从此他的肩上要背负着什么。
在北京确诊的那晚,清莲一夜没合眼。
在小旅馆逼仄的木板床上,儿子睡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呼吸匀净,那表情安静单纯,和平时一样心无挂碍。
清莲睡在中间,一只胳膊紧紧搂着儿子,生怕他会在半夜突然飞走一样。
王心诚在最外面,和妻子一样,平躺着直挺挺地对着天花板。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但他能感觉到,紧挨着妻子的臂膀那儿传来一阵阵被深深压抑着的悸动。
他心疼,却又不敢打扰她,更不敢劝,只怕越劝越不可收拾,只是攥紧了她空着的那只汗津津的小手。
可这悸动几乎整夜没停,到旅馆的窗户透进蒙蒙的天光,他伸手摸过去,妻子的脸上还是一片湿凉,半张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他也崩溃了。长久积压的痛楚一下子从身体里倾泻出来,他号啕大哭。
从此,清莲的脾气一下子变得古怪了。
从前,她像所有得宠的漂亮姑娘一样,大方、自信、要强;怀着点儿无伤大雅的小虚荣,还有种可爱的单纯。
从前,她喜欢和人打交道,待人处事从不斤斤计较,透着开朗自信。
在家里,她是王心诚的大孩子,又是他的小妈妈,懂事、贤惠,偶尔闹闹小脾气,但从不无理取闹。
他们之间,有着情人的彼此痴迷、知己的全心信任,还有亲人的刻骨依恋。那种感觉,只要王心诚想起来,都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可大福的病让她成了一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人。
哪怕上一秒钟,她刚在王心诚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笑着点头,愿意相信大福的病不是自己的责任,信心满满地说自己能教好那么多小朋友,就不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可下一秒钟,她脑子里就不知又转过什么念头,心灰意冷地躲在角落里,望着懵懂的儿子潸然泪下,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王心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清莲的痛,他的痛也并不比她少一分。
清莲始终没想通,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虽然她还是会努力地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努力教大福最简单的生活规则,却开始害怕出门;害怕碰到熟人问她,大福是不是快上小学了,打算去哪个学校啊;害怕别人到家里串门;害怕他们看见一个行为怪异、长这么大了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儿子。她甚至见不得不认识的人在她身前身后议论什么事,仿佛只要一议论,肯定是说他们家那不正常的儿子。那一刻,不管她听见还是没听见,她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那种滋味太不好受了。她只有把头低下,恨不得低到尘埃里,赶紧匆匆走过去,生怕别人看到她那一脸又窘迫又尴尬的表情。仿佛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指责她做母亲的失败和不尽责任。
王心诚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几乎每天都要听清莲念叨,听她把他们俩的家族史分别往上梳理到无法追溯的一代,猜测大福得病的原因;听她回忆怀孕期间遭遇过的种种鸡零狗碎的小事,并分析这些细节哪些可能成为大福生病的罪魁祸首。
这些话每天翻腾来翻腾去,已听得他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她说得更多的是追悔:要是当时我不这样,要是你当时不那样,说不定现在就没这事儿了。都怪我,也都怪你!你看看现在把孩子生成这样,这以后可怎么办……
她总是边说边哭,怎么劝也劝不住。
王心诚从一开始和她一同伤心,一同掉泪,反复劝她、安慰她。到后来他实在是劝不动了,眼泪也快流干了。他只是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等她说累了给她递上一块热毛巾,给她擦眼泪。
再到后来,听到这些车轱辘话,他已然全无反应了。那些话他都能倒背如流了。每次只要清莲一张口,他都知道第二句要说什么。
有一天,王心诚在车间里检修机器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中学课本里学过的祥林嫂。他竟然把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想成了祥林嫂,这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其实他心里也委屈,也郁闷,曾经触手可及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没来由地就化成了泡影。他自认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为啥老天这么对他。
每次看见只会自己逗自己乐的儿子,想想以后漫无止境而又结局未卜的煎熬生活,他的心都疼得像被零刀碎剐一样。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几次把拳头顶住嘴巴,让自己纵情号啕,仿佛痛苦会和泪水一样流尽。然而这不是个噩梦,醒了就可以一切从头开始;这也不是个错误,错了还可以改过再来。这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一个人,哪怕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也得帮他循着人类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一天天活着,长大,变老,直到被自然淘汰的时刻到来。作为被命运选中的父母,只能选择接受。
而他是个男人,他不能倒下,他还有妻儿要照顾,这个家终不能就这样,像个不堪的悲剧,一路哭哭啼啼地收场。日子,不还是终究要过下去?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叫他赶上了。他得认命。
他只是没想到,儿子的病竟还不是悲剧的高潮。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他陷入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