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母亲高艺楠时,她还没有你现在这么大呢,大概才二十出头吧。你母亲她们是组织上从上海调过来的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她们被分配到各个师团里工作,你母亲分到我们师政治部当宣传干事。那时候,全国已经解放了,但新疆还处在和谈阶段,我们部队是从延安经甘肃一路打到新疆来的,新疆当时的局势已经不用动大的武力了,可还是有一些小股土匪在各地不停地捣乱,所以,我们经常会参加一些剿匪的小战役。
你不知道,打这种剿匪战还真不如面对面地去打一些大仗,因为这些土匪都是在新疆盘踞了多年,他们对新疆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我们刚到新疆,既不适应新疆的气候环境,又不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和他们打起仗来,在满山遍野里跑来跑去,累得人困马乏也消灭不了几个土匪,能把你气死。有一次,我们团接受了剿匪任务,在南疆的阿尔金山一带打歼击战,却被土匪拖得在阿尔金山转了半个多月,转得我们头都晕了,也没有把他们打掉。当时我是五十七团的团长,为此急得都上了火,嘴唇和腮帮子全肿了,牙疼得我连饭都吃不下去,警卫员只好每天都叫炊事班给我烧稀饭喝,我这身坯子,光喝稀饭哪受得了,但牙齿疼得又嚼不成东西,那种肚子饿的钻心却瞅着饭没法开吃的痛苦,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当时,我就一心想着赶紧把这帮土匪剿灭了完事,所以就求胜心切。
一天下午,我们被土匪引进了一条山谷里,中了他们的埋伏,那一仗刚开始打得异常惨烈,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又占着有利地形,他们的火力虽然不是太猛烈,但我们在山谷里没处躲藏,亏可吃大了。你可能没有去过阿尔金山,不知道阿尔金山的地貌特征,这座山就像一个没有一根头发的秃子,不见一棵树,甚至连草也没长几根,根本找不到隐蔽的地方,我看着子弹不断地在我们的身边乱窜,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伤亡很大。我心里也像是被这些枪火点着了似的,一面喊着叫大家往山壁跟前靠,找能保护自己的地方,一面指挥各连集中火力,专打埋伏在半山腰的土匪。尽管我们是正规军,装备也算精良,但地势对我们非常不利,眼看着伤亡越来越大,我心像被谁用手狠命地揪住一般,疼得头上直冒汗。警卫员还以为我是急出的汗呢,顾不上隐蔽自己,从身上扯出毛巾,就要给我擦汗,我一把扯过毛巾,狠狠地往地上一扔,也说不上此时是从哪里涌来的一股劲,猛然把一直保护在我身边的警卫员推倒在地,从旁边的一个机枪手那里抓过一把轻机枪,窜了出去,端着枪一边朝山上扫射,一边疯狂地叫喊着往山谷里冲去。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我在那次剿匪战斗中,负了重伤,昏迷在那个山谷里。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师部的野战医院里,头上和腿上的伤口已经作了手术,缠绕上了纱布,我睁开眼,第一眼就很吃惊地看到了你的母亲高艺楠。你母亲正对我微笑着,那微笑是那样的柔和,就像一朵刚刚开启了几片花瓣的花骨朵,散发着清淡而迷人的芳香气息,那一刻我喜欢上了那个微笑。我以为我是做梦了,美的梦总是让人留恋的。我轻轻地掐了掐自己,有痛感,一偏头,又看到了我的警卫员,我知道这确确实实不是梦,他们一直守候在我的床前。
你母亲是来野战医院帮忙护理伤员的,当时部队医院的情况很艰难,遇到战事伤病员多了,除过几个医生外,护理人员大多是师部的参谋干事们。我能得到你母亲的护理,大概医院考虑到我是个团长,给予了我特殊待遇,把你母亲派来护理我了。所以,你母亲留给我的第一印象特别深,因为,在我受伤之前,我还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我,对我绽开如此诱人的微笑,可能是我当时看着你母亲的眼神有点失态,警卫员赶紧站起来,用他的身体把我的眼神挡住了。虽然这样,你母亲还是走到了警卫员旁边,站在我跟前,高兴地对我说,何团长,你终于醒了,你的伤势可把我们吓坏了。
我摸了摸头,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受伤了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
警卫员赶紧对我说,团长,你伤得不轻呢,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这不,高干事两天两夜都没有好好休息,一直守在这里呢。
你母亲的脸这时羞涩地红了一下,像一朵微抹在空中的红云,是那样的温柔和可爱。你母亲低着声音对警卫员也是对我说道,只要何团长醒来了,没伤到筋骨就好。
我当时感觉头隐隐地疼,一跳一跳的,像心脏在头里面跳似的,每跳一下,我的心就在胸腔里颤一下,彼此响应似的,很有节律。我心里明白,只要这样疼着,就证明我受的伤确实不轻。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我才发现,那次受伤,受到最大伤害的其实还是我的大脑,要不然,后来在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小常叔叔之间的事情上,我就不会犯那么大的糊涂了。
噢,你看我这个人,说糊涂还真是老糊涂了,看来还是脑子有问题的缘故,我一直忘记对你说了,我的警卫员就是常满年,你的小常叔叔。
我这么一说,你可能已经猜到我们三人之间后来要发生的事情了,但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也没有你母亲告诉你的那么绝对,我了解你的母亲,她对你的叙述肯定是站在她个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的,这当然免不了有偏见,而且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诘问我的口气来了解我和你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你的眼里,其实是已经把我定了性的。我也可以想到,你母亲至今还一直在恨着我。当然,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给你讲述那场发生在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往事的,但我相信,至少你母亲她会在遵照事实的前提下,看待当年的。
好了,我先放下这个话题,还是接着刚才的说下去,这样,你才可以源源本本地知道一段被我压在心里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你已经知道了结尾,但其中的许多是是非非你也许并不十分清楚。
我说到小常了吧,小常是那年我们团在甘肃打麦积堡战役后入的伍,在那次战斗中,我的警卫员小姚不幸牺牲了,天天跟随在身边就像影子似的一个与你亲近的人没有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想着不再要警卫员了,可上级有规定,在战争年代,团长以上的干部必须配备警卫员,再说了,在那个时候,一个团打起仗来,身边没有个人帮忙,也确实不行。所以,我就从刚补充入伍的新兵里挑中了小常。小常那年十七岁,很精干的一个小伙子,我一看就喜欢上了,他跟了我五年,对我照顾的很周到,我们吃住在一起,他把我当成兄长一般,我也把他当兄弟一样看待的,虽然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可是我有什么话,都是要和小常说的。
在我住院期间,小常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这是他做警卫员的职责,也是我们兄弟间一个离不开一个的情谊。连你母亲当时也羡慕我和小常的这种情谊,她说我和小常之间根本不存在上下级关系,当然夸奖最多的,就是我这个当团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