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发现你母亲对我很敬佩,只要小常对你母亲讲我们过去打仗的故事,她就满眼的惊奇,一脸的敬佩,我总是爱看你母亲听小常讲故事的神情,听到故事紧张时的那份迫切,打了胜仗时的那份喜悦,那份专注,那份痴迷,叫我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里翻腾开来。说实话,你母亲就是从那个时候走进我内心里的,她对有关我的战斗故事的敬佩,还有看我时那明亮亮的眼神,我都理解成了她对我有了好感的因素。并且,你母亲经常会从医院旁边的荒草滩上,采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布置在我们的帐篷病房里,那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色彩的野花,把病房修饰成了一个别具一格的房间,这里淡了病房里应有的浓重药味,也驱散了那种生命遭受打击的颓废气息。
有时,她听小常讲我的战斗故事听得激动了,还把那些花拿过来,很郑重其事地献给我,说是用鲜花来献给英雄。让我既为她的善良感动,又常被她的真诚感染。从她真挚的举动和表情上,我以前一直认为,你母亲是先喜欢上我的,像我这样的战斗英雄,又是一团之长,在当时,让多少女人钦慕啊。而像你母亲这样的女大学生,又怎能会不对我产生好感呢?我有了这种感觉后,就觉得自己和你母亲的距离近了,也才敢喜欢她,因为像你母亲那样美丽又有文化的大学生,又是从上海大城市里来的,要是她不向别人显示出好感来,我们这种土包子,那敢有这个心。如果说,刚开始你母亲精心护理我,我还心存感激的话,后来,在我心里的情愫就不仅仅是感激这两个字能表达出来的了,我对她的那种喜欢,直到我们后来分离了,也没有变过,因为那份感情在我的生命里是刻骨铭心的,叫我永远难忘。
当时,我们三人在帐篷搭起的病房里,度过了我们一生中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就是后来你母亲和我闹离婚时,我还念念不忘那些日子。你母亲因为是到医院帮忙的,她白天到医院来搞护理,晚上就得回师部那里去住,别的来帮忙的参谋干事吃过晚饭就走了,而你母亲是每天晚上都要等到熄灯号吹响的那一刻才离开。每次等到她要走时,我真的好惆怅啊,心里好像被谁紧紧抓住一般,连呼吸都很不流畅,那种感觉在我的人生中是很少有的。你母亲更是恋恋不舍,总是说这时间怎么过得跟跑一样,还没怎么觉得呢,天就快黑了。她说时脸上也是怅怅惘惘的神情。但随着号声响起来,她还是得踏着号声要走。我怕她回去时路上太黑,一个姑娘家害怕,就常常让小常送她回去。没有你母亲微笑和甜美的声音陪伴的每个夜晚,我觉得真是太漫长了。第二天,你母亲总是第一个到医院来,就是到了后来,医院这面的伤病员慢慢少了,医院的护理人员也可以忙得过来,可以不再需要师部的人来医院帮忙了,但你母亲还坚持着每天都过来,而把手头的事放在晚上加班去做。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知道了,我都把这些当做是你母亲对我爱的一种体现。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的。就像现在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好过了,大家都觉得日子比以前过得快了,其实日子还是一样的,一天还是那么长时间,吃饭、工作、休息,没什么两样,只是以前缺东少西的,日子过得艰难,才觉得一天一天难熬。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后,伤势已经基本好了,其实我的伤口早就没事了,要放在以前,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早早逃离开这种普通人谁也不愿意呆的地方,尽早回到自己的团里工作,可这次,因为有你的母亲(以前医院的医生护理全是男的),有她那柔和的让我欲舍不能的微笑,我忍受了医院那混合着各种化学药物的味道和整日里躺在病床上的无所事事,更容忍了自己作为堂堂一团之长对感情的无法自持。为了想和你母亲多呆些日子,我还想把住院的时间往长里拖延些,可这时接到上级命令,我们又要接受新的任务了。
那天,你母亲从师部把这个消息带到病房时,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我看到你母亲那双平日里总是盈满了笑意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小常眼圈也红了,当然我也不例外,我心里像经历过一次洗劫,除了空荡荡的感觉之外,便再无一物了,我甚至都能听到那种空荡在胸腔里发出来的空洞的声音。我真是难受极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的眼泪,故作很爽朗地找了个话题问你母亲和小常,让他们猜这次上级会下什么任务?
你母亲和小常两人的神情都很黯然,他们谁也不接我的话茬,看着别处不说一句话。我只认为他们是一下子猜不出来,才不开口的,为了打破这个沉闷的场面,驱散大家分别在即的有些压抑和忧伤的气氛,我只好一个劲地催他们,催得急了,你母亲才郁郁地说,下什么任务那都是上级考虑的事,我才不要管呢。
小常却说,这个任务来的真不是时候。
我叹了口气说,看来,这回肯定有更大的仗要打了。
谁知,这次不但没有仗打了,而且,从此再也不用打仗了。新疆和谈成功,已经和平解放了,那些零零散散的土匪,该剿灭的都剿灭了,该招抚的招抚了,新疆在一片欢腾庆祝活动之后,对部队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调整,我们师调防到了喀什。那时候的喀什还是个边陲小城,城市规模就像内地的小镇,我们师有近万人,一下子涌进喀什,给这个小城增添了新的活力,也成了一道新的风景。喀什城小,对一下子涌进来的部队无所适从,这时,部队的驻扎营房就成了头等大事,在一些原有独立守备单位的基础上,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为了不给喀什市增加负担,我们好多团都在城外搭帐篷驻扎,有些团帐篷不够用,就在戈壁滩上挖地窝子住人。到了冬天,空旷的戈壁滩上无遮无拦,常年都在戈壁滩上游动的风,这时便恣意嚣张起来,在戈壁滩上狂妄地横冲直撞,那些立在地表上没有什么根基的帐篷就经常被风刮跑。
喀什的冬天是寒冷的,既使是那一层厚重的帐篷也无法抵挡住一次又一次的寒流,为了御寒,我们团干脆统一挖了地窝子,像鼹鼠一样全住进了地窝子里。刚开始住进去时,那浓重的沙土冰凉的气息阴森森地迎过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再爬满肌肤,再渗进体内,感觉就像钻进了坟墓,既使打着手电筒,心里也还是只有黑暗和惊悚。尤其是在我们挖地窝子时,挖出了不少腐朽的人骨头,打了十几年仗,生生死死大家都见过不少,在战场上,看到死有时候就和看到生一样,见多了也都淡了,就不惧死了。可白森森的人骨头却很少见过,又是朽了的人骨,团里大多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心里头无法接受在埋藏过死人的地方吃饭和睡觉。在这件事上,我这个团长没有像在战场上那样强硬,为此,废弃了不少挖到一半的地窝子。不过,你还别说,一旦住进地窝子,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碍之后,才发现其实地窝子还真是个好住处,风刮不到,寒流侵入不了,我们像钻进了土地的心脏,身体贴着土地,溶进了土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躺在里面睡觉,温暖、踏实,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就是在这样的地窝子里,我和你母亲,还有小常,我们三个人还经常聚会,一到休息日,都是小常搭上团里通信员的马车,把你母亲从城里接过来,我们在地窝子里一边包饺子,一边谈天说地,那其乐融融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在战地医院里的日子,想起那时候我和你母亲在一起的情景,到现在,我心里都觉得暖洋洋的。每次聚会之后,小常赶着马车要把你母亲送回去时,我总是要把她送到大路边上,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那越走越远的影子,我还不愿回到营区的地窝子里,有时候,我会从你母亲离开之时就站在路边一直等到小常送完你母亲返回来,在这段时间里,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着刚刚过去的一幕。那种恋恋不舍,还有每天盼着休息日快点到来的心情,既使是后来,你母亲回忆起来,也总是感叹不已。
我们的这种日子,也算是稳定了下来,不用再打仗了,闻不到硝烟味,精神上轻松了,却觉得一下子没事可干了,这时候,人们更多地开始考虑起与这个平静的日子有关的东西来,当然很多都是和自身有关的事了。那些结了婚的师团长们的老婆子女从四面八方奔到喀什来和自己的亲人团聚,结束了那动荡、牵挂和不安的日子。这时候,组织上也开始为我们这些没结婚的干部考虑婚姻问题了,组织上首先考虑的就是我们这些师团长们。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没等组织科的马科长给我谈话,我就急着去找他了。因为当时的情况非常严峻,全师一共就那么几个女干部,僧多粥少,如果我不快点行动,向组织上说明我的想法,你母亲可能就会被组织上考虑分配给别人。但就我这种速度,还是晚了一步,我到师部组织科去找马科长时,他已经造好了花名册,上面明明写着把你母亲分配给关副师长了,因为关副师长以前的老婆几年前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组织上考虑到关副师长的职务和你母亲高艺楠的品貌,认为他们是比较合适的一对。
你说我说的“分配”这个词不恰当,孩子,我没有弄错,这在当时一点都不奇怪,你母亲没给你讲过当时她被分配的事吗?她应该给你讲述一下那样一个年代里那样一个环境下和那样的一种时代背景,那时候,组织上的需要就是个人需要,虽然真正意义上的战场已不复存在了,但作为一个战士,仍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啊。在当时,所有的女兵都是以组织的名义这样分配给男人的,没有爱情,在现在看来,那时爱情真的就是一件奢侈品,尤其是作为一个女兵。孩子,你不用感叹,也不要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不同的年代造就不同的思想观念这是必然的,所以,在那样的特殊年代里,在那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作为一个男人和女人,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最后我得到了你母亲。但如果不是我对你母亲的喜爱战胜了我心中的怯弱,我就不会有勇气拉着马科长一起去找师长政委,坦诚我掩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这段感情,那么,你母亲肯定会成为关副师长第二个老婆的,你母亲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她最听组织的话了,像她那样对革命忠心耿耿的大学生,都把组织看得比生命还重。
我扯远了吗?孩子,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只要一提到组织呀革命呀,就不大感兴趣,但是孩子,你是知道文化大革命的,虽然那时候你还小,但你对中国真正的革命者是应该有所了解的,是吧,你点头了,就说明我这个老头子不是胡说了。你不要急,我肯定要给你讲我和马科长去见师长政委时的情景。我这个人脾气直,遇事急躁,我前面给你也说过,如果不是脾气太过急躁,我在阿尔金山剿匪时也就不会轻易受伤了,当然不受伤也就没有后来的与你母亲相遇和结合了。我一直认为人的脾气与人的生命是相粘着的,只有在生活的历练中被改变,在生命的消耗中慢慢被磨灭。就像我现在,你也许还能看到一点我从前的影子,可那只是一点影子了,我还是被生活改变了许多。但当时我还没被改变。我拿着马科长造好的花名册,要他和我一起去找师长政委,他不愿去,我硬拉着他去的,到了师长那儿,正好政委也在,我见两位首长都在,就像个炮筒子似的把马科长造的花名册递了上去,并且一点也不顾忌地说出了我的反对意见。没想到师长看过花名册后,一点也不着急地对我说道,何团长,你有意见可以提,但你没有权力反对组织科拟定的这个花名册。
我对师长说,我的意见就是反对,既然我无权反对,那还提什么意见呢?我说话这么冲,师长却一点没有生我的气,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这时,政委却对我说,老何,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上正在考虑给你解决婚姻问题呢。我说政委,我肯定相信组织,我何达海打了十几年的仗,什么时候不相信组织了?但这事,你们无论如何得听听我的反对理由,组织上总不能不听我的不同意见吧?政委走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说,老何,你在打仗时有时为了争个头功,死缠硬磨我们都习惯了,那时大家都在拿命在战场上拼嘛,谁不愿意立个头功呢。可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呢?我说,政委,这事可不是打仗,我不说出我的意见不行啊。师长却严厉地对我说,有什么不行的,目前咱们部队女兵少,这次没有给你考虑到老婆,是因为还有比你职务高的,比你年龄大的,你的事可以先缓一缓嘛。这样你就有意见了?若大家都照你这样子,光考虑自己,我们还怎么革命?打仗要服从组织,别的事也要听从组织的意见。否则,我们还算什么队伍?我发现师长真的有点动气了,愣了一下,但还是不顾一切地说道,师长,我不是光考虑自己,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和高艺楠——认识的早。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次在阿尔金山剿匪后,我负伤后,在战地医院……
这还算早哇,师长打断了我的话说,我和政委,还有关副师长,在高艺楠同志一分到我们师,就认识了,比你早多了,这个,马科长可以作证吧。
马科长连忙点了点头。
我急道,这怎么能算?高艺楠分到咱们师,肯定要向你们首长报到的。
那你负伤了在医院住个院,就算了?何况高艺楠也只是服从调配去照顾你的,也是公事公办。
我……
政委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老何,你别再说了,你的心情组织上能理解,你可是个一团之长啊,要服从组织,也要相信组织,在现在的这事上就别瞎掺合了。
谁瞎掺合了?我梗起了脖子,和政委犟上了,我只是来向首长说明我的意见,两位首长可能还不知道吧,高艺楠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当时的情形我很被动,没办法,我一急,就说成这样了。果然,我这么一说,师长和政委比我还急,他们瞪大了眼睛问我,何达海,你胡说什么?
我咬了咬牙,心想着反正已经这么说了,要收回说出的话,肯定会弄得更糟糕,便来了个顺水推舟,两位首长,咱们的纪律上可没有规定,打仗期间不准咱找老婆吧?
师长说,何达海,你可不要诈我?如果发现你说的是谎话,我可不会轻饶你的!
我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心里虚着,嘴上却没有松劲,我说师长,你要不相信,可以问问人家高艺楠同志,这么大的事,又是这么个事,我怎么敢——说谎呢。其实,好多人都知道,我们换防到了喀什后,高艺楠同志经常到我们团去哩……
师长不吭气了。我望望师长,又看着政委。政委呵呵笑了几声后,说,看这事弄的,何达海,还真有你的,我没想到,你何达海这么老实的人,还有这一手。
政委这么一笑,我心里更虚了,为了掩饰我的心虚,我也笑了笑说,政委,看你说的,我何达海也是三十六七的人了,要是不打仗,儿子都该十几岁了。
政委叹了口气,是呀,这仗打得,担搁了多少事啊,现在好了,仗总算打完了,但接下来的事,不比打仗轻松啊。
我当时没有弄明白政委叹气的真正意思,只当成首长是为干部们婚姻的事犯愁,我心里也挺不是个味的,心想着自己这样做,是过分了,给首长们增添了负担,但又一想,如果我不这样,你母亲就是关副师长的老婆了,我都不敢想,如果没有了你母亲,我的生活就没有了色彩,那样的话,我真不知道我今后会怎么做。因为,时隔不久,组织上做出了一件让人非常震惊的决定,我们的命运突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在我没有弄清楚政委叹息的真正意思时,我还对政委说了这么一句,政委,我和——高艺楠的事,事先没有给组织上汇报,组织要处理,就处分我吧。这事不怪高艺楠同志。
政委说,现在不是你和高艺楠同志争处分的时候,老何,你不要再说了,这事我们还得调查一下,如果像你所说的,小高同志和你有——感情,组织上会成全你们的,绝对不会干糊涂事的,要是你们没有那个——那个什么事,处分你都轻了。
我一听政委说真要去调查,心更慌乱,嘴里含糊地说,首长,女同志面薄,这种——事,怎么说呢,人家女同志怎么好——承认呢,这女同志……
好了好了,师长打断我的话说,何达海,你现在不要再说了,有话留着等调查完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