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胆子大?孩子,当时的情形胆子不大行么?再说了,人一急,什么话都敢说,就像打仗一样,急了,什么想法都会有的。你这话问的对,我怎么能不担心你母亲这面呢?我喜欢她是事实,她是不是喜欢我也只是我的猜测,她从来也没向我暗示过什么呀。她要是在组织调查时来个一口否认,我可就惨了。不过,我当时是抱着最坏的打算,要是你母亲生气,把我揭穿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听候组织处理了,谁让我连她的意见都没的听过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拿这么大的事胡说呢,又是对你母亲这样有文化的女人,我这样做,简直是在污蔑她的人格。我从师长那里出来后,心里越想越后怕,怕惹怒了你母亲,组织上知道了真相处理我,我把人丢完了是小事,从此你母亲恨上我,恐怕我以后连她的面都见不着才是我最无法忍受的。
但是,孩子,我很幸运,我说我很幸运,是因为你母亲她没有揭穿我。我当时不知道你母亲对组织上是怎么说的,反正组织上不但没有处理我,并且同意了我和你母亲的婚姻。后来,我曾问过你母亲,问她是不是给组织上“承认”了我们莫须有的那种关系,你母亲说,当时她听了组织上转达给她我说的话,心里确实非常气愤,差一点就跳起来破口大骂我,以此来证实她自己的清白了,但她不愧是有文化的细心人,内心的愤怒在脸上只停留了一下,随即就收回去了,她把一切都压在了心里,一句话都没有给组织上说,脸上只留下了羞涩的红晕。这种事不回答,比回答更能说明问题,组织毕竟是组织,在这种事上,不可能强迫你母亲的。我也曾想弄清楚你母亲那时候心里的真实想法,她只告诉我,愤怒之后,她当时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如果当时她失口否认了我的话,别人怎么想,别人才不管你到底和谁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关系呢,但别人会那么认为,因为无风不起浪。这也是你母亲后来对我最生气的了,她说我是硬把她骗到手的,做法很下作,不是君子所为,我给她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当然,这还不是你母亲和我结婚了,只过了三个多月,就要和我离婚的真正目的。
我们为什么要离婚,你母亲肯定给你讲过,但我还要给你讲,不管你母亲是怎么给你讲的。现在,我还是要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讲,不然,我会讲不下去的,因为后来离婚的事与前面有一定的关联。我刚讲到什么地方了?对,是你母亲说我把她骗到手这里了,我是骗了她,也骗了组织,但我真的是出于一片真心,因为我觉得我的生活中已经离不开她了,而且我也以为(虽然这种以为也可能是我给自己找的一种借口)她对我也不会一点感情都没有。这种骗如果放在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的身上,或许可以被冠之为善意的欺骗,但那时候的人却不会这样认为,尤其是你母亲。你母亲甚至都说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而不惜用欺骗的手段,她说我是卑鄙的,我承认我的做法的确很卑鄙,不是一个军人,还是一个团长所为,但天地良心,我对你母亲的心是诚挚的,自从在战地医院里结识了你母亲后,我心里怎么着也没法把她放走,那种感觉,你现在也有。是吧,孩子?你现在的心境和我当年的心境何其相似啊。
好,好,我不拣你的伤心处说了,我还是说你母亲吧。我们结婚后,我对你母亲说,我是不忍心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又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嫁给关副师长,做个二婚头。我想用这种说法来自圆其说,其实后来想一想,我如果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母亲,我就是真心喜欢她,想娶她,和她幸幸福福地过上一辈子,你母亲是不是会对我的行为不会那么反感呢?但面对你母亲,我却说不出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来,而宁愿用一个借口来掩饰自己。没想到你母亲却说,干革命不能光顾个人,要服从大局。
我对她说,如果说当时不是我急中生智,把她“骗”过来,那么她会服从组织分配,嫁给关副师长了?你母亲说,那当然了,如果组织上决定了,她会绝对服从的。我惊奇地看着你母亲说,艺楠,关副师长都是个半打老头了,你给我说句心里的真实想法,你内心里愿意和一个比你年龄大一倍的人生活吗?你母亲笑了笑,我记得很清楚,她的笑不是她在医院护理我时的那种柔和而美丽的笑,不是了,那种笑,怎么说呢,有点儿苦涩,有点儿沮丧,还有点儿别的味道,但我不知道是些什么味道,应该说是很接近冷笑的那种,让我看着很陌生,很不是味。她笑过后才对我说,你真要听我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我说,那是当然。你母亲对我说,何达海同志,要说到年龄,你和关副师长能差多少?
我今年才三十六岁,关副师长都四十四了,他比我大了八岁呢。
对呀,你是才三十六岁,可关副师长也不过四十四岁呀,他比你大了八岁,总比你要大我十四岁要小吧?
我的心里一振,一股凉气直接冲了上来。我眼睛直直地看着你母亲说,你是说,我和关副师长都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了?
你母亲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何达海同志,你真还以为你和我,是同龄人啊?
我一下子语塞,说不出话来了。在那一刻,我才从终于得到你母亲的胜利中幡然醒悟,感觉到了自己真实的年龄,确实,我和你母亲相差十四岁呀,我们怎么会是同龄人呢?这种真实的感觉一出现,我就觉得自己在你母亲面前猛然苍老了许多。十几年的戎马生涯,整天就知道打仗、追击、埋伏、引诱,一个又一个的战役,还有剿匪任务,十几年就这么走过来了,我从一个士兵,一步一步,都当上团长了,可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年龄和结婚放在一起思量过,或者是这十几年过得太充足了,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年龄是不是和自己的心态是一致的,我的意识里自己的这个三十六就和别人的二十几岁差不多吧。而让你母亲如此尖刻地一提醒,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是个中年人了,而不再是年轻小伙子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整天和年轻人在一起,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是另一个年龄段的人了。意识到这些,我的心头掠过了一丝悲哀。当然,这种年龄的悲哀是一闪而过的,因为,我毕竟是娶到了你母亲,我的心愿得以实现了,我只要好好爱你母亲,疼她,让她过得幸福和快乐,年龄又算做什么呢。
所以,我那时候立即装成喜气冲冲地样子,对你母亲说,艺楠,虽然咱们不是同龄人,可我知道你我的内心里都早已是装下了对方的,是吧,难道你嫁给我不是出于自已内心的愿望吗?这对我就够了。
何达海同志,你到现在还说这些糊涂话干嘛,我嫁不嫁你,我能说了算吗,你都对组织那么做了,按你的说法,组织上把我正式分配给你当老婆了,我能不服从组织吗?你母亲是用很平静的口吻对我说了这番话的,我知道我当时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我觉得我满心的喜悦和满足在你母亲的话中,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凉和生硬,我简直是为这些惊呆了,天啊,你母亲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喜欢我。也许是看到我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你母亲也不忍心了,便又恢复了她那柔和的表情,对我说道,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成为夫妻了,就让我们从头开始吧,我会努力作好你的团长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