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急了吧,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忘了事情发展的前后顺序了,难怪你听着会急呢。你母亲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是另有原因的,这也不怪她,她没有错,错的是我,孩子,是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好了,我还是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说吧。应该从组织上同意把你母亲分配给我说起,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啊,一下子就把我从惴惴不安和担心后怕中解脱了出来,我的心愿达成了,当时我的那种狂喜现在想起来,都依然是那样的真实和生动。我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来了精神,真想快快地把你母亲接过来成亲。可是这时候,却让中央的一个重大决定把我们全给打懵了。中央决定,新疆除独立守备部队外,将其余野战师改编成战备部队,开展军屯。我们师在改编之列,突然到来的这个命令,使我们全慌了手脚,你想想,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的生活虽然是我们打仗的最终目的,可真的没有仗打了,我们这些从战场上走回来的军人已经很有失落感了。
现在,却要我们脱下军装,集体就地转业,组成生产建设兵团,去开荒种地,这谁受得了?这种打击太大了,别说是那些打了一辈子仗的老革命了,我这个入伍近二十年的老兵,在师部的党委会上,一听到这个命令,当时就哭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在场的师团长们,也都像孩子一样在会场上哭开了,一群大老爷们,毫无顾忌地任眼泪在脸上肆意,那气氛好悲凉啊。要不是师长含着热泪发了脾气,那个会简直就没办法再开下去了。哭过后,中央的决定还得执行,这一点都不含糊。我把这个决定带回团里传达后,那几天,我们团的地窝子营区里,真像是坟地似的,到处都是一片哭声,一帮男人在一起整天不吃不喝地哭泣,营地到处是一片很悲壮的场面,那种消极,至今都叫人心悸。但军人就是军人,即使是让我们脱下那一身军装,我们也义无反顾地遵循着军人服从的天职。没有一个人为此闹过情绪,大家在擦干眼泪后,都义不容辞地执行了中央的这个决定。孩子,你肯定没法理解我们这些人,我们是军人,军人在战场上可以为国捐躯,在和平年代也应该为国家做出新的贡献,在那个年代里,这不是大话,孩子。
说句心里话,那阵子,大家什么想法都有,但没有一个人在这种事上作出超常的举动。因为这个事,当然也中断了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日子,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实在也没有心思考虑结婚的事。誓师大会,表决心,举行转业仪式,摘除领章帽徽……然后,依照方案,我们团被分配到塔尔拉,全团人马从喀什郊区搬到了这里。你看到的这个塔尔拉,是现在的塔尔拉,那时候的塔尔拉是一片荒原,快三十年了,你想像不到那时候塔尔拉的模样,几乎没有一棵树,连荒草也很少,基本上全是碱滩,在这块碱滩上,哪怕能看到一丝丝的绿色都是一种奢望。我们团来了后,按各连的编制分散开,又重新建设起我们的家——挖起了新的地窝子,当然,这次没有挖出死人的骨头,这里太荒凉了,荒凉得连埋尸骨的地方都没有,就别说从前有人在这儿住过了。地窝子挖好后,我们马上又投入到开荒种地的紧张工作之中,那种开荒的场面也很壮观的,虽然我们都摘掉了帽徽领章,但还是按照部队的建制,还穿着以前的军装,上工收工还按部队的习惯排队唱歌,吃饭也是以前的大食堂。
待我们开出荒地,第一批种子下到地里,就开始动员一些在家结过婚有老婆孩子的老兵,给他们一定的假期,让他们回去把老婆孩子接来,在塔尔拉扎根生存了。这时候,我也做着要和你妈结婚的准备。
说到这里,我还得说一下我的警卫员小常,我们集体转业后,上级规定,团以上干部不再配备警卫员,小常自然就不再是我的警卫员了。到塔尔拉后,我把小常安排在团部当干事,因为我和小常这么多年来,已经分不开了,他还和我住一个地窝子,想着叫他还在我身边工作,今后上面再分配来女兵,我出面给小常撮合一个,叫他也成家立业,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你说什么?女兵,是呀,我们还叫女兵,虽然我们不是军人了,但我们还是部队的编制,上级不断地会给我们从全国各地招来女兵,其实就是为我们这些光棍们找老婆,要扎根边疆了,没有老婆哪能安下心?
实话给你说,孩子,我这个团长都不安心呢,想着尽快把你母亲接过来,成了亲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是啊,原来打仗的时候,顾不上想找老婆结婚的事,不打仗开荒种地了,这种愿望特别强烈,你母亲可能给你说过当时团场人找老婆的事吧,这事说起来,又是一串一串的辛酸泪呵,当然,这些都只是特定的年代里的特殊事件,也算是我们那一代人为了建设边疆而甘于牺牲的一种精神写照吧。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我和你母亲的事吧。我一提到结婚,这在我们团可是个大事,大家也来劲了,不仅因为我是团长,而是在塔尔拉我们是第一对结婚的,就算是第一桩喜事吧。所以,全团人都参加了,婚礼虽说办的很简陋,但非常热闹,大家唱着喊着,也给我这个新郎出了不少为难的节目。
你母亲当然是小常到喀什去接过来的,我走不开呀,再说了,我还得把洞房布置一下。你说什么,这些事可以叫小常替我来干,我应该去喀什接你母亲,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小常叔叔他干不了那些细活,那阵子,可能是集体转业的事还一直影响着他的情绪,他干什么事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以前那么能干了。我要结婚了,得和小常分开住了,我叫人新挖了一个地窝子,做我们的新房,小常看着我们的新洞房,却慌手慌脚的,我想着把我们的洞房尽量布置的精细点,小常来干,我还真放心不下。我说孩子啊,你也不小了,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连这点理都不懂,你母亲又不是小孩子要抱着还是背着?本来我都不准备叫小常去接她的,叫她自己来就行了,可考虑到我们团还得去喀什师部报开荒下种的情况,就叫小常去办公事,顺便把你母亲接过来。是呀,我确实不懂女人的心,更是不懂你母亲的心。我前面也跟你说过了,这一辈子,我就是没有摸透女人的心思,一句话,没有摸透你母亲的心思。
后来,在你小常叔叔出事后,我才算明白了你母亲的心思,但是,我还是没有完全把你母亲这个人摸清楚,她这个人太奇怪了,和我结婚了,却变得沉默寡言,一点都不像原来的她了,以前,我们在战地医院,还有在喀什的驻地,她是那么开朗,快乐,到了塔尔拉后,她却一直闷闷不乐,和我在一起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和我没说过多少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小常出事后。那时候,我只想着,可能是塔尔拉条件实在太差了,你母亲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种过于艰苦的现实生活,她是来自大上海的大学生,来到喀什就已经很难为她了,而到了塔尔拉,环境就更差了,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涝坝水,环境不好,心情肯定不好。
我就这样用环境的因素来揣摸你的母亲,其实是我错了,孩子,我忘了,人对环境的接纳要比对感情的接纳要轻易和容易的多。你不知道,其实你母亲她从内心里根本就不想嫁给我!她的心里其实从来就没有接纳过我的感情。这不是我瞎猜想,你不知道当时我们之间的一些情况,有些事,我也不好当着你的面说,你问是什么事,我看——还是不给你说了,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给你说呢?如果你今天来不说是我的女儿,我还真不知道,我和你母亲会有你这么一个孩子,真的。我发现你母亲不是真心想嫁给我时,我曾经问过她,她说的那些话,我前面给你已经说过了,你母亲嫁给我,完全是为了服从组织的分配,当然也是我用欺骗组织的手段……
好了,不说这些了,一说这些,我就心里难受啊。还是说说后面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