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今朝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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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祖父在那近半月,直到过两日便要过年方回到自家。那近半月以来挑水劈材,大冷天天蒙蒙亮就扛起锄头去了田里,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广袤的田野看不到一丝绿色,也看不见一个人。有老婆孩子的庄稼汉怎会在那寒冷的天气里去田里照料庄稼呢?一年之计在于春,冬天是休养生息的季节,是养精蓄锐的日子,那季节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应该是一个庄稼汉最美好的时光吧。而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在农耕时都不怎么去田里,那这北风呼啸白雪飘飘的日子里,他们还会去田里?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能去田里的人是不会娶不上媳妇的呀!

那阵子要说田里有人在翻动土块,有人在料理冬天的作物,那人就一定是这个前来“看亲的后生”,郑家塘那些能荤能素以荤居多的女人们不知天祖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王家村来这看亲的,所以管天祖父叫“看亲的后生”,天祖父的能干能吃苦这个标签在他去了郑家塘没几天便传开了。人说:

“吃过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庄稼活干的都比一般人利索……”

“你知道为啥不?听说呀爹娘走的早,打小锻炼出来的呀,不然能有管饱的东西吃嘛……”

“这样啊,哎!真可怜!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兄弟姐妹……”

“不太清楚,好像还有几个妹妹,一个哥哥弟弟没有啊,搭把手的汉子也没有,日子难过喽……”

“害!还想娶这秀才的女儿,真是霜打坏了茄子也冻坏了脑袋。”

“可不是嘛,你说这人……”

“来了来了,别说了……”

雪一停,太阳一出来虽然还是寒,但是这些女人就开始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了,麻雀还没回来,她们抢了麻雀的先呀!

天祖父从他们跟前走过,他们用眼角的余光瞟看,走过后抬起头双眼目送。又继续了她们的快乐。

秀才夫妇对天祖父的能吃苦能干活是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假使天祖父的双亲健在,家境稍微好一点,那这门亲事自然顺理成章能成。可这情况,他们实在是不忍心也不愿意把那宝贝女儿嫁过去……

天祖父前脚踏进自家门,媒婆后脚就来到家里,天祖父也将这半月以来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个遍。趁着天色尚早,也赶着年前,媒婆前脚走出了门,后脚就往那秀才家里去了。读过书的人果真是懂礼数的,虽说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见媒婆来到,端茶泡水烧炭暖身的客气是一件不落。

可就在媒婆提起这门亲事时,那秀才脸上的客气笑也就渐渐收起了。直言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是不错。可咱为父为母的自然是希望男儿娶个好姑娘,姑娘嫁个好人家。这半月来我关这后生人着实不错,孩她娘也说他能吃苦能干事,可咱就这一个心肝呀!咱也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这后生且不说双亲皆已不在人世,就连一个帮衬的兄弟也没有……你叫我怎生舍得?此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我意已决!”

一番话说的媒人哑口无言,便饭也谢绝了,往回赶去。天再寒,可她的心倒不寒。她心里也明白,谁家会把自己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呀!天祖父心里也是敞亮明白的,假使这是他的女儿,他也不愿嫁这样的人家。可他的冥冥之中似乎有所感应,他那早走的爹娘,还有那安然的躺在笔架山的老祖宗会保佑他的。而且去那姑娘家看亲的第一天,那姑娘还在门缝里偷偷看他,不知是好是坏……

媒人带回了消息,天祖父心如止水,只因他知道婚姻大事千百年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这般门不当户不对,又怎敢奢望呢?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后悔前去看亲了,不知道的人该是怎样说他了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坏了脑子?……他不敢想。王家的几位宗亲长辈也关心着天祖父的婚事,最上心者莫过于首房的长辈,为首者,为长者对后辈的担当与责任就在这里吧!

几位长辈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去过那秀才家几次。话说他们都是长者,见多了世事心里都明白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是成不了的,可他们还是几次三番的去了。除了长者的责任感,难道冥冥之中他们也觉得这个后辈和那位姑娘有缘分?初去还有所招待,但去了几次后那秀才一看见这几个老头有提着东西来了,便没了好脸色,直到后来就往外赶了。那时的人注重名声,怕提亲的人多了坏了自家姑娘的名声,不似现在呀,以为荣!当然,这几位老头几次三番的去其实也是有坏心眼的,他们就是想坏了这姑娘的名声,这样这姑娘也就只能嫁与天祖父了。可终究是无功而返,事与愿违……

世间一切皆可努力,唯有爱全凭运气。天祖父的运气就在这里。首房人才辈出,一个自打去了朝中做官十几年也不曾回来看过的王家子孙,那年竟回来过年看亲。闲谈之中得知了天祖父这么一件事,特别是听到人说天祖父为了护住王家老祖宗那坟墓的风水砍下自己一根手指,吓退张家湾几十号人的壮举时,连连称赞。感叹后生可畏呀!

他虽是读书人出身,读的是四书五经孔孟之道,但他打小也听说过王家祖坟的事情,自己在诡谲汹涌的官场里还是要祖先庇佑的呀……此时心里更有几分欣赏这个四房的后生。但一听说这后生岁近而立之年因双亲早亡且家贫,郑家塘一秀才因此而不同意这桩亲事。于是便说要帮天祖父成了这桩亲事……

此话说出没有几时便传到了天祖父那里,尽管他什么都明白。跌跌撞撞的跑到了这位首房的官老爷面前,双膝跪地:

“王家首房人才辈出,大人真乃人中龙凤,今日得见尊严,真乃小人此生一大幸事也……小人自幼家贫,双亲早亡更是雪上加霜,使得小人年近三十而不曾娶妻,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房独留小人一人,香火将熄。但闻大人愿为小人成了这桩亲事,小人做牛做马也难报……”

天祖父本是个一身傲骨之人,但还是因为这事百般奉承的跪在了首房这位官老爷面前。旁人不请自来,有人轻笑,有人挤泪。用眼角的余光,天祖父记住了那些轻笑的旁人,十之八九是同宗同脉的宗亲。

学而优则仕,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中当官的自是排在了第一位,那时候如此,现在亦如此。这位官老爷其实是有私心的,人言道: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手中有了权力不拿出来彰显一番,这岂不是就像大晚上穿着华丽的衣服一样了?谁看得见?明为帮这宗亲促成了这桩亲事,实为彰显自己手中的权力,也使得自己有恩于天祖父这一房。

如此种种,天祖父其实心中都明白,但在这人生大事面前,不能逞一时之气呀!门楣太低撞额头,该低头时要低头……

话说手头有钱不如手里有权,当官的办事就是利索,且不管他是威逼利诱还是恐吓,事情就是好办。就像是有人喜好逞凶斗狠一样仗着自己懂几分技巧,便觉难逢敌手,殊不知在绝对力量面前已然显得无力。

大年初二,雪倒是不下了,也渐融开,但天还是寒的。四人抬着的轿子往郑家塘方向去了,天祖父跟在轿子一旁,心中五味杂陈。挺起胸膛,怕旁人说他狗仗人势,耷拉着肩又显得自卑了,左右为难,那竟显得几分滑稽。秀才正在书房看书,远远望见有几个抬着一轿子往自家方向而来,不知是谁,正想关窗,却见轿子旁一人竟是前些日子前来看亲过的后生,便感有事。

轿子缓缓停落在自家门口,官老爷缓缓走出轿子。虽未穿官服,但那平日里在朝为官的气场便不同于常人,况且四人抬轿,非富即贵。秀才不敢怠慢,却又不知所措,走出门相迎,那官老爷仅是点头示意,径直往厅堂走去,随坐一椅上。那秀才看了一眼天祖父,天祖父竟有了几分神气,大有几分“过去的你对我爱理不理,现在的我让你高攀不起”之感。

那官老爷坐下后自报家门道:

“在下姓王,乃当朝礼部侍郎,同乾贵是宗亲也……”那官名说的甚是响亮。明白人自是明白,一个侍郎能是多大的官?但比起这平头老百姓,当然是高上了几个头,得罪不起呀!再看看边上站着的天祖父,那秀才就全都明白了,但佯装不知:

“大人光临寒舍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在下不甚欣喜,就不知大人前来有何吩咐?小人也好效犬马之劳……”

“无他。此番前来实为一桩亲事而来,愿做一媒人,将你府上爱女说与我宗亲乾贵,不知您意下如何?”这官老爷紧接说道。

“这……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这……”秀才面露难色。

“我知你想说什么,古语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呀!……听闻您数次赶考而不中,仅得一秀才于村间立一学堂启蒙孩童,若您来年愿进京赶考求取功名,本官愿助一臂之力……”这官老爷打哈哈道。

人呐!都是有私心有软肋的,无法打动一个人,那是你不知道他的软肋是何,抓住了他的软肋,万事也就成了一半多了。

按道理来说读过圣贤书的人都是有骨气有气节的人,可这秀才一听这眼前的官老爷说愿为自己今年进京赶考助一臂之力,心中不免有些动摇。但碍于面子,不能直接答应下来,于是笑着说道:

“今听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援引唐代大文豪刘禹锡之《陋室铭》,小人大梦初醒醍醐灌顶……今大人大驾光临前来为乾贵提亲,小人焉有不从之理?然老来得女,颇是宠爱,婚姻大事还得小女同意方可……”

“当然当然,这是当然……那我等先行告辞,静候佳音。”官老爷拱手起身说道。

话毕,往外走去。秀才再三挽留,不得。这官老爷心里自然明白这事已成,秀才征询爱女同意为假,碍于面子不能直接答应为真,婚姻大事在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坐于轿中回去的路上,官老爷不由自言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也……”

往日今朝,不幸的女人,在特定的时代里成了别人的交易,在另一时代里自己为自己交易。前者受制于人,可悲!后者受制于己,可笑!

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在那官老爷的意料之中,在天祖父的意料之外。天祖父只道是当官的权力之大,秀才迫于其淫威而答应了这门亲事,暗下决心,将来生下儿子,定让其苦读圣贤之书,求取功名。

说来也是缘也。那秀才的确是出于私心而将女儿嫁与天祖父,但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难免有些许感伤。找来一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为其女儿和天祖父算了一卦。那先生沉思片刻,回道:

“此二人郎才女貌乃是天造地设之一对也,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且这后生与您有缘,能为您高中助一臂之力也……”

这秀才不免有些惶恐,那位官老爷也说是愿帮其高中,今这先生亦说此事,真乃天意也?不禁喜出望外,给了不少赏钱。心中的疙瘩也烟消云散寻不得了。心想道:

“来年若是果真高中,我亦可毁了此桩婚事,携家带口前去外地做官,此事除天知地知,无人知也……甚妙甚妙……”想到此处不禁拍案叫绝,笑出声来。

这真是应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