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祖父已二十有六,换作其他人这个年纪早已经是几个娃儿的爹了,三个妹妹也都嫁了出去,他还没娶上媳妇。他娶媳妇啥要求也没有,他就指望娶进门能给他传宗接代,哪怕是哑的聋的,瘸的柺的,他都不在乎。可就因为他爹娘死的早,谁家嫁女儿都想着嫁过去能享福的,没个爹娘的人家谁都知道这嫁过去什么事都要自己干的呀,也没个帮衬。姑且不说以后挺着个肚子生孩子下不得冷水没人帮忙洗件外套,就光是这新人刚嫁过去屋前屋后还得自己收拾。而且又没个几个兄弟,这在以后邻里乡亲有点磕磕碰碰的都没个帮忙的,受人欺负。农村里就讲究儿子要多,跟谁家闹事啥的,就是比谁家的儿子多,往那一站,就得把人比下去。
嫁给了一家有好几个儿子的女人常说丈夫兄弟多不好,爹娘攒下的钱还要分好几份,爹娘偏心这个偏心那个,但你要让她嫁给就一个儿子的,她又不愿意了,怕有点事没人帮忙。天祖父那时候也着急啊,爹娘走的早,他怕这香火到他这就断了啊,这干啥都是一把好手的年轻后生种的庄稼比谁家的都好嘞,婚姻大事本该是爹娘寻媒人去的,他就只能自己去找媒人帮他说亲嘞。做媒的倒是有,一个个听说他爹娘走了,家里就一个儿子的,都委婉的谢绝了。
就这样一直拖到二十七八岁,村里的长辈看他也是可怜,都是本家不远这四房的香火到这就断了,便有意要帮他寻个亲。这一年到了那寒冬腊月时候,媒婆终于在临村郑家塘又寻着了个姑娘,刚开始那人家也是不愿意同意这门亲事的,但是那时候村里的几个长辈有意要帮天祖父定下这门亲,便特意替他走了一遭郑家塘那人家,那排场一时还没见过嘞!王家村的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辈都去了,那女孩家也知道王家村的人的厉害,看着这几个老长辈也不好直接拒绝,但也是婉拒了。天祖父和张家湾的那件事他们也都听人说过,人是满意的,寻思着要是天祖父的双亲俱在,家里再多了个兄弟,这门亲事到也能勉强谈一谈,可这举目无亲的,他们也不想女儿嫁过来受苦嘞,更何况他们家家境也还不错,十里八乡上门提前的人说踏破门槛也都不过分,他们就想着能找个好人家……
王家长辈出面,碍于面子,女方家便同意天祖父去他们家,他们先看看。其实他们心里就是拒绝的,但是也算是卖了这些长辈一个面子。于是天祖父带着点东西,在媒婆的带领下去了。
那是天上雪花纷飞,天祖父找本家借了一套像样的衣服,平日里穿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早已破烂不堪的棉衣棉裤,心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穿的这么破旧,这门亲事更是要黄了呀!天祖父本是个大高个,平日里要是伙食能好些,那也是个壮实的后生,可惜的是这后生平日里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个头虽高,但却是很瘦,远远的看去就像是一个麻杆,借来的衣服也因为又高又瘦显得短而宽了,不得已双手抱着身子,省的透风。脚踝因为裤子太短而露在外面,冻得通红。但那心是热的呀,他多想娶个媳妇呀,男人的光景少不得一个女人,男人賺钱,女人存钱,那日子就有奔头,三两年那烂包的光景就能翻个底朝天了呀。更何况他是个独苗,这香火可不能在他这里断了,断了香火且不说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这老了的日子也不好过呀。等到自个老了,干不动了,也没个人照顾,哪天撒手去了也没人知道,更没个人养老送终,就算是有,那逢年过节的,扫墓的人也没有啊……
想到这,天祖父走的更快了。这二十里路走得出奇的快,等到他到了郑家塘的村头,发现媒婆竟然不见了。原来啊,那媒婆年纪大了,走得慢了,刚开始天祖父还会等等她,后来走着走着越来越快,后面叫他也听不见了,一声声:“乾贵~乾贵~~等一等……”埋没进了飞扬的大雪中。没有媒婆带路引荐,是不能直奔女方家去的,这样是要被赶出来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户人家的房子在哪。就这样天祖父站在那村头站了一个多钟头,冷得直跺脚,身上的雪拍了一层又一层,后来就索性不管它了,待到媒婆踉踉跄跄的走到时,天祖父都快成了个雪人,眉毛鼻子上都是雪……
和媒婆一同进了村子,茅草屋上是厚厚的雪,路上也是厚厚的雪,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被这大雪封住了那双奔波不止的脚。谁也不曾想这大雪天里还会有后生来看亲呀……
闻声出来的是姑娘他爹,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皮肤有些黝黑的庄稼汉,显得不冷不热,同意他过来也是碍于王家长辈的面子,打算敷衍敷衍就过去了。姑娘家是个不大的四合院,据说这姑娘的爹是个秀才,在那时候也算是个文化人,平日里在私塾里教这方圆孩子四书五经,所以这日子过得倒也安逸,就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打小更是捧在手心怕摔着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了读书的年纪,虽说那时候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他也教这宝贝闺女读书写字……他们是想也不敢想这女儿要是嫁给了这么个庄稼汉会是怎样的日子。主人家虽打心眼里不愿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但这待客之道却是很有礼数,客客气气的泡上了茶,女主人便去准备起了中午饭,留姑娘他爹在那陪天祖父和媒婆寒暄。说到庄稼长势、天气变化天祖父回答的到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到是姑娘他爹时不时的之乎者也,天祖父就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只知道这是孔夫子的话,只能尴尬的笑笑……
简单的吃完中饭,待雪势稍弱,媒人便先走了,留天祖父一人在那。那时候的风俗习惯便是如此,男方去女方看亲,要在女方家呆个一两天。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看向门外远远望去白了世界。寒冬的肃杀下万物都是沉寂的,不似往季有蝉鸣、或犬吠、或蛙鸣,甚至是货郎的吆喝……只有两杯茶冒着热气。本是没有交集的人儿哪有什么言语呢?更何况姑娘的爹娘压根也没看上这后生。为了缓解气氛,姑娘的爹问起了当年王家和张家因为墓穴而差点大动干戈的事情,其实他早有耳闻,只是不愿这么安静罢了。
天祖父一点一点的说着,姑娘他爹也假装认真的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叹息。当说到自己在面对张家几十号人砍下自己一根手指时,东厢房的人按耐不住了。你道这是何人?这便是这家主人唯一的一个宝贝姑娘。那为何听到此处按耐不住呢?自古美女爱英雄,她也不例外,虽待字闺中但也听说过天祖父的事迹。她想借此看看这个有勇气有胆量的天祖父,是好奇、也是一种个人崇拜。她一步一步的向放门口挪去,平日里虽因为裹了脚行走多有不便,然而床沿离门口的那两步路走的却不似今日这般吃力……像一个夜闯民宅的贼人一般轻轻的抽出门栓,慢慢的打开一丝门缝,容得下一只眼睛的缝隙。
她看见了、看见了……
我想一定是怦然心动吧。不然我怎么还会听到这段故事呢?
说来也是戏剧,裹脚对于一个女性而言是巨大的身心残害,然而在当时而言只是身体上的残害,导致行动不便。她一个没站好,撞上了身旁的梳妆台,台上的镜子随之打落在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堂前的说话声,原本只有一丝缝隙的门开了。堂前二人的目光随声而来,那时候待字闺中的姑娘是不能让看亲的人看见的,她赶紧朝边上躲去。殊不知还有一缕裙尾在外。
姑娘她爹已知缘由,心中多有不乐。在那个规矩繁多的年代里,这传出去不只是一个笑话,更是一个姑娘轻佻下贱……也不知当时天祖父是否文曲星附身,看见那裙尾不由说了一句:
“凤凰藏头不藏尾也!”
二人笑了起来,气氛才有所缓和,姑娘她爹的脸色才有所好转。原话其实是“野鸡藏头不藏尾”但天祖父将“野鸡”二字改成了“凤凰”,此话让姑娘她爹大感意外,也心中窃喜。意外的是面前这个一天学堂也没进过的后生还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窃喜的是天祖父说他的姑娘是“凤凰”。读书人的脸皮最薄,也最不经夸耀。一时惊慌失措的姑娘在房中听见这么一句话,那心里更是兵荒马乱了吧。
她喜欢上了这个后生。
爹书房里面的书,从小她最爱看的不是四书五经,程朱理学。她朦朦胧胧的好像明白什么是喜欢,就像虞姬垓下自刎为了项羽那般的喜欢。
再难熬的时光终会过去。雪倒是不见停,但天色渐暗了下来。伴随着烟囱里阵阵炊烟,菜香也传了出来。晚饭上了六个菜,分别是冷腊肉、青菜、鱼冻、芋头片、辣椒炒豆豉和霉豆腐。说来是六个有荤有素又下饭的六个菜,其实能吃的只不过四个菜罢了。那冷腊肉和鱼冻是端出来凑数的,如果主人家诚心要款待你,腊肉是热的,鱼也不至于是冻的。鱼扣冻是为了耐储,那时候的人在年关将至的时候都要做一碗肉,一碗鱼,家里来了客人了,拜年的亲戚来了,就烧几个素菜,端几样梅干菜凑数,然后端出这一肉一鱼,当然客人也是明白人,那来碗菜也是也不会去动的。这一肉一鱼就这样端进来端出去,到最后已经不再是吃的菜了,而是一种象征意义。一直到了来年的清明节甚至是端午节才结束了它的意义,于是有这么一句话“有心拜年,拜到端午前”。因为这两碗菜实在没法再端出来了……
看着那一肉一鱼,天祖父是直咽口水的,哪怕是冷的,这寒冬腊月的进去冷牙,咽下去冰喉咙,他也想吃。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肉了,暗自计算着,想来还是爹娘去世那年喝过一勺肉汤。他不能吃,这是规矩,再想吃也要忍着。说来不知是姑娘她娘故意还是疏忽了,拿碗拿筷子上来的时候,碗倒是给他拿了一个,但筷子却只拿了一根。这搞得天祖父很是意外,如果直接说他筷子少了一根未免有些唐突,自己又不知道去哪拿筷子。姑娘他爹应该看到了这一幕,但他没说话,这时天祖父略带微笑看着面前的一根筷子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一句:
“双木易行,独木难支呀”
“哈哈哈……此话甚是应时呀。”姑娘她爹是个秀才,在天祖父说出来这句话时停顿了一刹那,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孩她娘,快再拿一根筷子来……”姑娘她爹继续说道。
天祖父那正是饭量大的时候,但见主人一碗饭便不再装饭,也就不好意思再去装一碗了。没吃饱,但也只能假装饱了。他心里说到:“怪不得老是听别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吃饭也吃这么一点,有什么用?”
抬头低头间,碗筷也就被收了进去。姑娘她娘便把泡好的茶端了出来,各自安静的喝了杯茶,一时无言……
冬日里昼短夜长,饭后一杯淡茶也就都要睡觉了。但这又是一个问题来了,陌生的男人是不能住在女子家里的,外人知道是要说闲话的。穷苦出生自然对住哪睡哪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于是主动说自己晚上睡柴房。二话没说,姑娘爹娘就答应了,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答案,姑娘她爹特意嘱咐孩子她娘拿一床厚实的被子。
柴房柴房,房是有四面墙,一个顶的。可这柴房让天祖父有些许意外,因为它有且仅有两面墙,一个顶。这说是墙,其实也就是两块木板而已。被子折起来,一层为铺,一层为盖,雪不见停,甚至有越下越大的势头,天祖父暗暗叫苦,蜷缩到了一团。
缩在一角的天祖父看见身旁还有一堆柴没有劈,想着要是能有一把斧子,劈柴倒是能暖身。说来也巧,白天劈了柴的斧子就在一边。
任尔北风呼啸雪纷飞,我自上下热气腾腾。
那一晚,天祖父光了膀子,劈柴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