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陨灭时
赵无云：“现在，人类的撒谎能力真的都消失了吗？”
我：“当然。因为没有了撒谎的能力，我的回答也是真的。”
赵无云：“看你刚才的神情，我以为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现在看来一切正常。”
我：“撒谎能力消失的后果需要时间发酵。这样吧，一周后你再来找我。”
赵无云：“我倒是觉得没有再见面的必要，没有了谎言的世界，剩下的只有美好。拜拜了您呐！”
然而一周不到，赵无云便犹犹豫豫地找上门来。
我：“你提前了！出了什么事？”
赵无云：“倒也没什么大事，这几天我也没出门，在家里休整，毕竟情伤难愈啊。我只是发现一点点不同，就是我之前一直追的连载小说，突然不更新了。”
我：“哦！作者弃文了呗！”
赵无云：“也不是。我不只追一部小说，我发现所有的作者都不更新了。而且我看了下，所有的小说网站，全部都停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了……以后的问题，恐怕不仅仅是小说不更新这么简单了。你想知道原因吗？”
赵无云：“难道说，这跟人类的撒谎能力消失有关？”
我：“听我慢慢说吧。首先，你听说过‘虚构症’吗？”
赵无云：“什么是虚构症？”
我：“给你讲一个案例。不久前，有名神经病学家接待了一个病人，是名中年男子。在一连串的中风之后，这名中年男子脑部受损，于是出现了许多症状，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他说话的内容变得真假难辨。为了测试他对当前事物的认知，专家就问他是否知道诺曼底登陆事件。”
赵无云插话道：“这个我知道。诺曼底登陆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盟军在欧洲西线战场发起的一场大规模攻势，接近三百万士兵渡过英吉利海峡前往法国诺曼底。这件事应该算是家喻户晓，这名患者一定听说过。”
我：“问题出在了他的回答上。他说诺曼底登陆的当天，他就在现场，还度过了美好的假期，并在海滩上的商店里买了一些当地的特产。然后专家就问他，当地使用的是哪种语言？他回答，当然是诺曼底语啊，不然呢？”
赵无云：“太扯了！第一，诺曼底登陆是在1944年，他现在多少岁？其次，打仗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在度假？还说诺曼底语？法国诺曼底当然说的是法语啊。”
我：“这名中年男子患上的便是‘虚构症’。虚构症，即捏造、扭曲或误解了关于自己或世界的记忆，且不觉得自己在说谎。虚构症并不是在说谎，而是一种罕见的记忆问题，只有少数脑部受损的患者才会得这种病。他们丧失了过去一个片段中的记忆，所以只能以这样一段虚构的事实来填补。比如某位虚构症患者，想不起来自己头上的手术刀疤是怎么造成的，他就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突袭了一位少女，结果被她朝头上开了三枪，把自己打死了，不过后来手术又让他起死回生。其他患者的故事则更离奇，比如到月球旅游，在印度和亚历山大大帝打架，亲眼看见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诸如此类。”
赵无云：“老实说，如果我头上有三个疤，我可能也会联想到战争中受伤，或者电影中的某些场景，或者濒死体验什么的。”
我：“你是会产生联想没错，但是正常人不会让这些想法进入意识——就算会，你也不可能说出来，因为人类大脑中有一个系统，是专门负责自我审查的，你会反省、核查这些事实（你从未参与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常识（你不可能死而复生）。虚构症患者是不会自我审查的，因为他们大脑中负责自我审查的部位坏掉了，于是他们毫无顾虑地将真实的记忆和毫无根据的愿望拼凑在一起，然后组成一个无厘头的故事。”
赵无云：“所以你给我讲这个虚构症是做什么用的？跟小说不能更新有关系吗？”
我：“别急，真相在一点点接近。虚构症最大的意义，是让我们人类反思正常人的心智状态，同时也证明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人类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换个角度想一想，我们每个人都是灵感大师，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只是受大脑中负责自我审查部位的控制，只能平庸地活着。而虚构症的出现，可以将我们从这些现实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赵无云：“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我：“看过电影《非常嫌疑犯》吗？”
赵无云：“不仅看过，还印象很深，尤其是结尾的大反转。”
我：“说来听听。”
赵无云：“电影中，警探们拼命地搜寻一名神秘、聪明又残暴的罪犯K.这家伙在黑社会中有着神一般的影响力。虽然他的罪行众多，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了解他的过去，更别提谁亲眼见过他了——因为那些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在整个调查过程中，警探们只能依靠一个跛子R——用刑事赦免权来交换他所知道的K的故事。R描述他和一群罪犯如何被K勒索，以及K的律师小林如何摧毁了K对手的大宗毒品交易。在这个过程中，除了R外，其他人都被杀了。R还告诉警方，K出生于土耳其街头，一开始只是一名普通的小毒贩，但在黑手党杀了他的孩子后，K发誓复仇，这才成了一名相貌神秘、行踪不定的江湖大佬。下面就要说到这部电影的结局了，令人震惊和出乎意料的是，原来R和K是同一个人！”
我：“是的，R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跟警方交代的事情，只是一则精致的谎言。线索来自他当时身处的环境，甚至包括警察局办公墙公布栏里张贴的咨询。当一位警探偶然留意到这些公告时，发现公告中一些随机的字词和片段，就出现在R刚刚交代的案情中。这个发现让他怒不可遏，愤然摔掉了R在审讯时用的咖啡杯，咖啡杯的底部赫然印着商标——小林。R这个骗子的套路是不是有点眼熟？”
赵无云：“他跟虚构症患者有点像。”
我：“没错，虚构症患者和骗子，都会随手用身边的线索编故事。就像那名在诺曼底度假的中年男子，或是头上有手术刀疤的男子，他们的故事在一瞬间就可以完成。只要有人问一个问题，或说一个特殊的字，他们的作品就瞬间诞生了。”
赵无云：“这么说，R和‘诺曼底度假’的中年男子一样，都在运用创造性的想象力？”
我：“你能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下面继续。你听说过鲍勃·迪伦（Bob Dylan）吗？”
赵无云：“就是那个美国民谣歌手嘛。2016年的时候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专业搞文学的人抢破头也没能拿到这个奖，他一音乐人却把这个奖给拿了，上哪儿说理去？据说是因为他写的歌词有着迷人的哲思和诗性的光辉。我还知道伊坂幸太郎有本名字奇怪的书《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就是以他的一首歌为基础写成的，这首歌的名字叫《Blowing in the Wind（随风飘扬）》。我给你唱两句……”
我：“行了行了，打住吧，还有心情唱？下面我要说的，就是这位公认的人类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你又可以在其中窥见熟悉之处。1966年，穿着蓝色鹿皮外套、条纹裤子，戴着雷朋太阳眼镜的迪伦站在伦敦的街头，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英国，玩兴正浓。他路过宠物店，店前写着三个标语，明显地指出店内兼卖烟草。他把标语大声念了出来——
我们代管、修剪、清洗并归还你的狗。
兼卖香烟和烟草。
还是动物和鸟类买卖中介。
“迪伦用这些字作素材，创作出带有童谣与颓废派诗风的即兴重复段。他一边跳舞，一边在空中挥舞着他的香烟，为自己的新作品得意，他的创作速度比我们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快——
我想要一只狗，它会收拾我的浴缸，归还我的香烟，把烟草交给我的动物，再给我的鸟佣金。
我想找个地方帮我的鸟洗澡，买我的狗，收拢我的弹匣，卖了我的香烟还定做了我的浴缸。
我想找个地方，可以把我的灵魂变成动物，修剪我的归途，洗涤我的脚，代管我的狗。”
赵无云：“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创作过程？”
我：“事实上，这也是许多艺术的开端——虚构组合，将熟悉或平凡的元素与潮流混搭，以产生新的事物。像不像虚构症患者和骗子R所用的手法？”
赵无云：“何止是像，简直就是一回事！艺术家、骗子、虚构症患者，都是一回事！可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同样是运用创造力，有的人就是虚构症患者，有的人就是普通人（骗子），而有的人则是艺术家呢？”
我：“这是个好问题。有心理专家曾做过一个实验。他找来了四名爵士乐演奏家，让他们躺在大脑扫描机内，即兴演奏一段爵士四重奏的旋律。一旦他们开始演奏，这些音乐家大脑中负责幻想和创造的那部分区域的活动力就非常强，同时还‘关闭’掉了大脑中负责自我审查的区域——这些区域正是虚构症患者脑中受损的部位。当他们演奏完毕，这个负责自我审查的区域再重新启动。就像一位心理专家说的，因为关闭了自我审查系统，内在的声音才有机会站上舞台。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同样是用到创造力，有的人就是虚构症患者，有的人就是普通人，而有的人则是艺术家？重点就在大脑的自我审查上。虚构症患者，大脑中负责自我审查的区域运行不了，永远奔放；普通人，大脑中负责自我审查的部位停不下来，永远狭隘。而艺术家，则收放自如，灵光乍现。”
赵无云：“我现在明白了。天赋就是大脑中有一个自我审查的开关！”
我：“弗洛伊德曾发现一个现象。孩子在角色扮演时毫无顾忌的愉悦感会在成年时逐渐消失，被边缘化为‘白日梦’，或者仅仅是‘幻想’而已。儿童是魔幻现实主义者，他们知道现实与幻想的差别，但从幻想中得到的毫无顾忌的愉悦感却没有因此减少。原因在于，大脑中负责幻想和创造的区域成熟得比较早，而负责自我审查的区域成熟得比较晚。所以，当我们长大后，尽管仍然能时不时地和艺术家的作品产生共鸣，但这种能力可能会随着我们必须顾及的现实，把生活重心放在养家糊口、生儿育女、还房贷等日常琐事上而逐渐衰弱。毕加索曾说过一句话，正表达了我们逐渐丧失创造力的根源所在——在我们长大后，如何才能留住那位艺术家？”
赵无云：“哎，真是遗憾！”
我：“你不用遗憾，你现在不仅失去了你自己这位艺术家，你还失去了世界上所有的艺术家。为什么所有的小说都不更新了，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赵无云：“因为讲故事的手法和说谎非常相似，如出一辙，可以说用的是同一套操作系统，不‘说谎’就讲不出故事。”
我：“无论是虚构症患者，还是骗子或艺术家，他们的心路历程非常接近，都依仗创造性的想象力。你让人类的撒谎能力消失，实际上就相当于让人类所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消失。如果你放大关注范围，你会发现，从你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开始，不仅小说家消失了，作曲家、编剧、演奏家、画家、演员……所有跟创造性有关的职业都消失了，你不会再看到新的小说、新的电影，欣赏到新的画作、新的音乐……因为，人类艺术的群星已经陨落！”
众生皆凡人
赵无云脸色难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安慰自己道：“OK，没有新的艺术作品就算了，反正人类已经留下了那么多精神财富，光是已经有的就一辈子也看不完。没事的，没关系……那好，我就先回去了。”
我：“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赵无云：“不会的，不会再有问题了！”
一个月以后，不出意料，赵无云再次来访。
我：“怎么了？”
赵无云：“出大事了！你听说了吧？”
我：“联合国刚刚宣布，从此取消奥运会和其他所有竞技体育比赛。”
赵无云：“就是这事儿！你怎么那么淡定？”
我：“早在意料之中。”
赵无云：“我一早就发现不对劲了。我是个球迷，平时有看足球联赛的习惯。前不久有一场比赛非常诡异，运动员在场上的表现根本不像职业选手，甚至连业余选手也不如。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集体吸毒了。”
我：“什么情况？”
赵无云：“你相信吗？他们连简单的传球都不会了，不是乱传一气就是干脆一脚踢出场外。守门员更离谱，有几个球误打误撞地滚到他脚边，速度很慢，但他却像没看见一样……每个人的反应都很迟钝，像中了邪一样。还没到中场，比赛就被叫停了。过阵子听到消息，球队俱乐部竟然解散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想知道原因？”
赵无云：“跟我说说吧。”
我：“都怪你那个愿望太绝了。你让人类的撒谎能力消失，我估计你想的是让欺骗别人的能力消失。但你也许没料到，人除了有欺骗他人的能力，还有自我欺骗的能力。这下好了，全让你给整没了！”
赵无云：“自我欺骗是怎么一回事？跟球队解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里边有点复杂，你认真听。既然你那么喜欢看比赛，我就先给你说一个运动员的故事，这个人我们就管他叫大壮好了。大壮是美国橄榄球联赛最好的守门员之一，作为一名接球者，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拦截飞过来的球。他总是展现出如特技演员一般的敏捷性，能够完美地掌握时机，即使双眼紧闭……”
赵无云：“双眼紧闭？”
我：“没错。即使双眼紧闭，他仍有完美的演出，能精准地接到来球。这是摄影师发现的，他在拦截橄榄球时，眼睛根本不看球。”
赵无云：“这是什么神通？”
我：“其实不仅是你，很多球迷都百思不解，连大壮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下面我要讲另一件事。某个心理学家做了一个实验，实验内容是要求参与者随意摆动自己的身体——自由地活动腕关节，并要求他们注意一个设计特殊的时钟，只有在某个精确的时间点上，他们才能够活动。实验参与者在执行命令时，这名心理学家监测了他们的大脑活动，发现人们有意识地开始行动前好几百毫秒的时候，大脑就已经考虑和准备好了身体的行动。所以，人类的意识其实是‘马后炮’。”
赵无云：“讲的真好！但是没听懂！”
我：“OK……跟‘意识’相对的是什么？是潜意识。人们平时生活在意识之中，所以我们很容易认为是意识做出了各种决定，然后再发出各种信号给身体其他器官执行决定。例如，我们先做出了‘把这个球扔出去’的决定，然后再发出扔球的信号，最后球才被扔出去。但是科学家对大脑活动进行详尽的研究后，得出的结果正好相反。人们发现，在大脑意识到某个动作意图约0.6秒之前，该动作的冲动会首先出现在大脑的潜意识里，然后意图进入意识之后再经历约0.5秒的延迟，这个动作才会真正被执行。换句话说，潜意识比我们的显意识提早0.6秒发现扔球的意图。再简单点说，潜意识比意识快。”
赵无云：“哦，这回明白了。但是你想说明什么？”
我：“现在再来看大壮的问题。当橄榄球迎面而来时，大壮的潜意识立刻从过去多年的比赛和观察中调出了相关回忆。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曾担任过6个赛季的球童，他亲眼见过的这几千次的传球，让他累积了其他球员需要好几年才能累积的重要记忆。通过比较眼前的情形与过去所有对传球的记忆，大壮的大脑会显示出运行轨迹，从而让他能在正确的位置拦截到球，而不用依赖眼睛去看。而且，从球表面的光线反射到大壮的眼睛，再到大脑接受到这个信息的过程中，有1/10秒的时间差。在球和人都快速移动的情况下，1/10秒是很长的时间，如果大壮等大脑接受信息后再作出反应，球早就飞了。因此，他闭上眼睛，在那1/10秒中利用既有经验进行了‘猜测’。”这么说吧，大壮的运动技能如此出色，潜意识绝对功不可没。潜意识提前给他启动的信号，帮他调用以往记忆和经验，省掉1/10秒的看球时间，最后还跳过意识阶段直接行动，动作能不快吗？能不优秀吗？”
赵无云：“我跟优秀运动员的差距，就是没有那么多训练经验，还有不能下意识地行动，所以慢了点。”
我：“你差的地方还多着呢。到这里，我已经解释完了运动员和潜意识的联系。下面只需搞明白潜意识与自我欺骗的关系（运动员——潜意识——自我欺骗），就能搞清楚你那该死的愿望是怎么使球队解散的。”
赵无云：“是的，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我：“自我欺骗到底是什么？一些哲学家认为，“自我欺骗”这个词本身就是矛盾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自己怎么能欺骗自己呢？难道这不是在说我自己知道我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吗？”
赵无云：“你把我绕懵了。”
我：“换句话说，没有人可以在知道这是一个谎言的同时，又知道这不是一个谎言。但是，要解决这种矛盾也很简单，那就是将‘自我’定义为显意识。所以，自我欺骗指的是欺骗显意识，而不是欺骗潜意识。”
赵无云：“此话怎讲？”
我：“给你讲一个魔术的案例。”
赵无云：“我觉得魔术不属于自我欺骗，魔术是用来骗人的吧？”
我：“魔术并没有骗你，因为没有一个魔术师标榜他的魔术是真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是在骗人。实际上，魔术的原理是让你产生自我欺骗，比如在戏法中，魔术师将一颗球直直地抛向天空，然后又接住它。在最后一次抛掷时，眼睛还望向天空，好像是看着球被吸入稀薄的空气中似的。然后在全场观众的眼中，这颗球就不见了。”
赵无云：“球跑到哪儿去了？”
我：“球还在魔术师手中，他最后一掷根本没有把球扔出去。同样还是这个魔术，魔术师在最后一抛时，不是看向空中，而是看向自己的手。结果，在场的几乎所有观众立刻拆穿了这个魔术。”
赵无云：“为什么会这样？”
我：“关键就在这个细节中——最后一次抛球时眼睛要望向天空。由于魔术师头部和眼睛的移动，观众被错觉误导了，他们强烈想知道球的去处，以至于产生了幻觉，真的看到球消失不见了，而最后一抛时看手的魔术师则没有给观众这种期待。在整个过程中，唯一知道真相的，就是潜意识，它知道魔术师最后一次只是做了一个抛的动作，而球并未出手。实际上，观众也能看见这个情况，但是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赵无云：“为什么？”
我：“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所见和所闻，或多或少取决于我们之前所‘预料’和所‘期待’的，而一些潜在的大量信息，由于不符合我们的预料、成见和预先判断而被排除。这是谁干的？潜意识。潜意识像择菜一样，从海量的信息里，挑选出它认为合适让我们知道的，然后呈送给意识，而其他的一些入不了它法眼的事实，则统统就地处理掉。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我们看到的，其实都是我们愿意看到的，而我们看不到的，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可以说，只要有潜意识存在，就会有自我欺骗——自我欺骗是潜意识运作下的产物。”
赵无云：“所以说，我让自我欺骗消失，实际上是在逼迫潜意识罢工，停止它私底下的各种运作。而当潜意识停止运作，倚仗它的运作而产生的出色的运动能力也随之消失。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正是如此，只是之前你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关联。”
赵无云：“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了。”
我：“以后你就甭指望还能有球赛或者其他任何体育竞技比赛可看，也再也不会有伟大的球星、出色的运动明星存在。从你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上，皆是浊骨凡胎。”
行尸走肉
赵无云：“这次我不敢回家了。我有预感，还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这脑袋现在正嗡嗡作响！”
我：“其实仅仅是运动员消失，还不算潜意识大罢工。”
赵无云：“那什么样才算……啊啊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周围的物体都变成二维的了？你怎么变成纸片人了？”
我：“现在算是大罢工了。本来落在视网膜上的影像就是二维的，第三维是潜意识后来‘脑补’上去的——两只眼睛都有盲点，是大脑把盲点中的信息补足的。”
赵无云：“坏了坏了！你的嘴型和声音怎么对不上了？”
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声音和影像之间，在我们接收时，本来就有1/10秒的延迟，以前没觉得是因为潜意识让大脑自动同步处理了信号，现在它不干了，自然就对不上号了。你习惯一下吧。”
赵无云：“太吓人了，太吓人了！还有一点，我是虔诚的佛教徒，往常这种时候，我会马上寻求佛祖的宽慰。可是今天，我试了半天也没能将它从内心中唤醒，遍寻不到，现在心里是空的。”
我：“别费那个劲了。不管你是求助佛祖耶稣观世音，还是圣母玛利亚玉皇大帝，现在都没用了。不信你到世界各地去看看，无论是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还是中国的灵隐寺，皆已人去寺空，甚至你家门口的小庙都可能正在拆除中。因为，人类的信仰已经全部消失了。”
赵无云：“我……佛慈悲。这也跟我有关系？”
我：“不然呢？”
赵无云：“我就纳闷了，信仰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个人你知道吗？”
赵无云：“美国政治家，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重要领导人。”
我：“好，下面给你讲一个他的故事，作为解答‘信仰为什么消失’这个问题的开端。富兰克林，我们下面简称为老富，曾经用一种狡猾的方法来拉拢一位非常难缠的政敌。怎么做的呢？他听说那个人的图书馆中有一本非常少见又很好看的书，就写了封短信给他，询问他能不能把那本书借给自己读一下。很快，老富就收到了书。一个星期后，他归还了那本书，同时又写了封信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等到两人见面时，那位政敌变得十分温和有礼，并且表示愿意竭尽所能帮助老富。两人终生都维持着友谊。”
赵无云：“这是为什么？”
我：“老富有一句名言，‘曾经帮过你的人，会比那些你帮助过的、受过你恩惠的人，更愿意帮助你。’要说他真是个玩弄心术的老手，深谙人性的套路。老富向他的政敌借书，政敌不可能不借，毕竟这只是个小请求。但是政敌自己也没料到，在书借出去以后，他自己不自觉地产生了两种认知：一，他是老富的死对头；二，他做了一件对老富有利的事。这是两种相互矛盾的认知。怎么办？有几个瞬间，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但是很快，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政敌告诉自己，他其实是喜欢老富的，‘不然我不能借书给他’。
“我们人类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总是努力地想避免认知失调，来维护对自己的好印象。不论何时，只要我们最后获得了关于世界的矛盾看法，随之产生的焦虑，就会让我们强烈地要求改变自己的行为或信念，以避免同时考虑两件矛盾的事情的荒谬感，‘选一方站队’。
“简单点说，当事情出现矛盾时，我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找理由，让事情变得合情合理，这样才能舒心地活着。如果抽烟的人无法戒烟，我们就会这么想：生命在于质量，而不在于长度。如果你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张演唱会的票，听了以后发现其实很无聊，但是事后你仍会努力说服自己，‘也还行，其实也不错，真的不错，太棒了！’”
赵无云：“没错，我就经常这么干。有一次花血本买了一款新游戏，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玩，但我愣是坚持给玩完了。在‘这么贵应该很好玩’和‘实际上一点都不好玩’这两个矛盾之间，我选择必须好玩。”
我：“现在说回信仰问题。我们想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理可循的，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我为什么活着？都得有合理的解释。但其实世界本身其实是没有意义的，这是我们根本接受不了的，活了几十年算白活了？作为矫情的人类，作为总是努力避免认知失调的人类，这个时候，就必须得给这件事找理由，让事情变得合情合理。没有意义？那就创造意义，虚构意义。怎么做？于是宗教应运而生。人类的各种文化、象征物、神话和仪式，或许都可以被视为人类自我调节的方法——让出生、死亡和从出生到死亡之间的所有随机事件，都变得有意义。”
赵无云：“所以我让人类的撒谎能力消失，也就是让人类为身边的事物找理由、虚构意义的能力也消失了……”
我：“信仰当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赵无云：“但……这也没什么。据我了解，很多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应该影响不大。”
我：“此言差矣！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而是没有固定的信仰。”
赵无云：“这话怎么说？”
我：“年轻的时候，我们信儒家。为什么这么说？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鼓励人入世，追求功名利禄。所以年轻时的我们要努力、要奋斗，就遵循儒家的这套道理。而到了中年，大概受了些挫折，体会到了人间冷暖，于是道家就来了。道家讲究‘无为’，让人顺应天命，顺其自然，所以你会被开释，为自己人生的苦难找到一个理由——都是命。然后到了晚年，走到了最后，要超脱人生境界的时候，佛家就来了。佛家讲究‘无常’，人生没有永远的事物或关系，最后都会随着时间而崩坏。但是崩坏了也没关系，生死也无惧，为什么？因为可以转世轮回啊！在同一个中国人身上，儒道释这三样哲学都有，不矛盾也不冲突。而且，我这里指的信仰，不一定是要虔诚地皈依某种宗教，而是你总要有个奔头，或者靠一个信念来维持你日常生活中的精气神吧？”
赵无云：“人要是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就如同行尸走肉。”
我：“是的，你终于明白了。拜你所赐，我们很快都要变成‘活死人’了。”
猩球崛起
我：“你当时许下的愿望是让人类的撒谎能力消失，可你忘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现实，就是其他动物并没有受影响。”
赵无云一拍脑袋：“忘了这茬了！问题是我没考虑过动物也会撒谎。”
我：“动物当然也会撒谎了。就拿跟我们关系最近的猿类来说，给你讲几个例子。
“一只年轻的狒狒打了它的同伴以后，引发了其他年长的狒狒的不满，于是从远处跑过来，准备教教它怎么‘做猴’。没想到这只年轻的狒狒突然发出‘敌人来袭’的警报式吼叫，并站起来眺望远处的山谷，‘看，那是什么？’其他的狒狒以为是猎人或者敌群要来了，于是放弃对它的教训，也一起朝那个方向望去。虽然最后事实证明这是假警报，一点威胁也没有，但长辈们已经因此分了心，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跑过来的目的。
“两只年轻的猩猩正在拼命挖掘之前埋在土里的食物，而当它们发现一只年长的猩猩靠近时，它们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一旁，闲坐着，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今天天气真不错！’‘是的，风和日丽的。’等年长的猩猩离开后，这两只猩猩又回到刚才那个地方，把食物挖了出来。
“一只雌狒狒被一只成年的雄狒狒赶出了自己的觅食区。这只雌狒狒既不抗议（因为打不过），也没有黯然远去，似乎在酝酿一个计划。它走近这只雄狒狒，忽悠它和自己一起去攻击另一只在附近进食的年轻雄狒狒。于是，这两只雄狒狒就打了起来，谁也没办法脱身。而雌狒狒则安然地踱着小步，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觅食区。”
赵无云：“有猴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和猩猩住在相似的环境中，而且和它们的DNA有98%完全一样，但是在某个演化的时间点上，我们却将它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吗？”
赵无云：“因为我们大脑中的新皮层比它们的大！”
我：“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大脑中的新皮层比它们的大呢？”
赵无云：“这个……”
我：“一项对猿类大脑的研究表明，新皮层的面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和整个大脑相比的相对面积，与使用欺骗的程度成正比，而新皮层的相对面积同时又可以衡量智力。所以你懂得。”
赵无云：“你的意思是撒谎让我们变得这么聪明？”
我：“没错。这一点从进化的角度来说，也可以得到证实。在远古环境中，越懂得预计自己的行为对别人的影响，以及别人的行为对自己的影响的人，存活的机会就越大。也就是说，谁越善于欺骗，谁就越拥有繁衍的优势，因为说谎者能够靠着欺骗别人而获得食物。同样的，越快觉察欺骗行为，也就越有利于生存，因为能够避免自己被欺骗而受损失。骗人需要智慧，识骗更需要智慧。人类就在这骗与识骗的博弈中，进化得越来越聪明。”
赵无云：“你的意思是，如果人类的撒谎能力消失，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再有识别谎言的能力，甚至不再有高智商，很快就会被大猩猩们比下去，会来一场‘猩球崛起’般的颠覆革命？”
我：“何止是被大猩猩比下去，这世间万事万物，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无不充斥着谎言。随便拿一个来举例，分子水平的欺骗，听说过吗？”
赵无云：“没听过。”
我：“尽管我们的免疫系统千方百计地搜寻并消灭有害的病毒和细菌，还是有很多病毒和细菌通过各种形式的欺骗，逃过了监控。
“看看它们是怎么做的——
模仿
病原体进入宿主细胞常用的方法是伪装成系统欢迎的一些物质，如血清素蛋白和激素。病毒模仿或表现出有益分子的特性来获得进入细胞的机会，狂犬病病毒就是这样。而有些细菌则能形成唾液酸覆盖，这种方式很凑效，因为免疫系统正是通过健康细胞的唾液酸覆盖来区分敌我的。
伪装
病原体尽量融入所处的环境，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本地人’。普通感冒的始作俑者——鼻病毒，就潜藏在通过宿主细胞的结合位点中，结合位点的裂缝很狭窄，抗体细胞无法进入，病毒通过结合位点与宿主连接，并最终感染宿主。脊髓灰质炎病毒，也是潜藏在结合位点中感染宿主神经细胞的，致使免疫系统派出的抗体发现不了要消灭的目标。
“听说过‘清道夫’这种鱼吗？鱼如其名，它的爱好就是啃食其他鱼体表面附着的寄生物及破坏组织，为其他鱼起到清洁作用。这是一种很好的共生关系，双方都能从中得到好处，所以清道夫的‘大个子朋友们’也不会伤害它们。但是有些鱼则伪装成清道夫的样子，欺骗这些体型大的鱼，它们不是在清洁，而是在偷偷咬大鱼的皮肉。大鱼被激怒转身准备反击，但看到的是它们不想伤害的清道夫。
“还有一种非洲水獴，为了吸引自己最爱吃的鸟类，常常隐藏在草丛或其他植被中，翘起屁股，鼓起肛门，使其看起来像朵花或者成熟的果实。毫无防备的鸟儿来到水獴的肛门前，正准备啄食，这时水獴猛地掉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鸟儿捉住。
……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但凡是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物，谁还没有几招骗术？”
赵无云：“我现在觉得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了。”
我：“实际上，从你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开始，人类就已经从食物链顶端的霸主地位跌落，跌向无法预料的凶险未来。”
赵无云面无血色：“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啊！”
我：“这还不算最惨的。”
赵无云：“这还不算？”
我：“以上是外患，还有内忧。”
赵无云：“最怕就是内部出问题。”
我：“你知道推动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是什么吗？”
赵无云：“是什么？”
我：“三个字——别太理性。”
赵无云：“这是四个字。”
我：“这不是重点。我们要别太理性，我们要自命不凡！
“从个人来说，一个穷小子羡慕有钱人的富裕生活。他想，如果能过上这种生活，简直是人生圆满，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苦痛。为了这个目标，他孤注一掷，一生都在为之努力，完全不介意外界怎样说他痴心妄想、不切实际。
“有可能他一辈子都没能实现这个梦想，有可能他最后实现了这个梦想，但发现人生圆满其实是一种错觉，人到了新的位置，就会有新的痛苦出现……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种‘自欺’，振奋并维持着人类产业的运作。
“从企业来说，有经济学家说过，当商人变得太理性，或太明智时，整个国家的经济就会死气沉沉。充满活力的经济需要的是‘走狗屎运的傻子’，过度乐观的企业更愿意放手一搏。
“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商人带着自己的雄心开创事业，他们清楚当时的时机也许并不利于他们发展那种改变世界的事业，但这是他们的梦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失败了，或者调整了自己的目标，但是少数人成功了，并改写了人类发展的轨迹。
“如果没有人愿意忽略人云亦云的信息，没有人愿意跟着自己的直觉走，许多关键性的发明和创造性的跳跃就不会发生。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万骨’可能从他们自己的角度来看是失败的，但是放在整个人类的视角，却是成功的。
“我们写下一点儿都不好看的小说，或谱出一点儿都不好听的音乐，希望借此探寻人类生活的秘密，即便大家都已经尝试过并失败过，但这世上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们执迷不悟、一往无前，才能换回人类成功的一点可能。有理性的人适应这个世界，不理性的人让这个世界适应自己，然而所有的进步都仰仗这些不理性的人。”
赵无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是吗？你说这样下去人类会不会灭绝了呀？”
我：“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活着吗？”
赵无云：“啊？”
我：“你在你许下愿望后没多久就死了！”
赵无云脸色煞白：“我？”
我：“电影《第六感》和《小岛惊魂》看过吗？你是执念太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有鬼魂还飘荡在人间。”
赵无云：“那……那你呢？”
我：“和你一样啊，要不你怎么能看见我呢？”
赵无云：“啊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