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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1月2日,我的父亲结束了四年的法国大使生活,带着全家人,一等、二等参赞,海军随从及其家眷、仆人等等五十多人,从法国巴黎出发,乘坐“安南”号船只,前往上海。
我们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了上海。而欢迎我们到来的,却是一场瓢泼大雨,实在是很糟糕的体验。大雨如注,对我们的行程造成了很大的阻碍,我们一方面要安顿一大群人的住所,一方面又要照看繁杂的随身之物,真是糟糕透顶。
在此种恶劣的条件之下,我们那些随从和仆人们当然是指望不上的,这并非我虚言,故意贬低他们的能力,而是早有以往的旅途经验充分证明。唯一可以依靠的,能让我们的心有着落的,只有我的母亲,她似乎有与生俱来的解决麻烦事的能力。
船只抵达法租界的上海黄浦码头,我们会见了衣装严整神情肃穆的上海道台(上海这个城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地方官和其他府衙的众多官员,欢迎场面非常隆重。
上海道台告诉我父亲,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天后宫”,供我们这些人暂居上海之用。我父亲婉言谢绝了。他说船只途经香港的时候,他就已经着人通过电报与此地法租界的侨民饭店联络,衣食住行皆有安排,诸事妥当不劳再费心了。
1895年我父亲出使日本的时候,我们曾在此“天后宫”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暂住经历,往事不堪回首,实在不想第二次踏进这同一条河流。虽然嘴上不说,父亲的考虑和安排,我们却无一例外地非常赞同。
“天后宫”风烛残年久已失修,即便金玉其外,亦难免败絮其中。当时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地方官应尽地主之谊,为途经本地的高级官员提供住所,照顾好生活起居。路过本地的高级官员也大可不必拒绝好意,只管安然受用便是。我父亲却总是婉言谢绝地方官的安排,情愿自行解决生活起居问题,以求身心安适不受拘束。
经过了一番奔波和忙乱,我们终于平安抵达侨民饭店。此时正有两封来自紫禁城的电报等着父亲,要求父亲马不停蹄赶往北京城。看似简单的命令其实难如登天,因为在这个季节里,通往天津的水路正逢冰冻,着实令人寸步难行。何况,我父亲年老体弱,疾病缠身,若没有医生悉心照料,实在难以撑得住舟车劳顿。若改道秦皇岛,那么一番乏味枯燥的长途旅行,更会让他体力难支,疲惫不堪。
鉴于这种种主客观困难因素,父亲不得不回电说,困难重重,实在难以即刻成行,恳请等到冰河溶解,便马上乘船北上,赶赴天津。
我们2月22日离开上海,26日顺利抵达天津。同当初抵达上海时一样,受到了当地道台和地方官员的热烈欢迎。
当时表达尊崇的规矩很奇特,从外国归来的当朝高官,船只在中国海岸停靠,上岸后必须照例执行“恭请圣安”的礼仪(即参拜天朝皇帝)。
以当地道台的资历,尚不具备主持“恭请圣安”这等礼仪的资格。好在我们抵达的时候,直隶总督袁世凯恰好身在天津。他安排了一名精明强干的随从与我父亲联络,并筹备好了“恭请圣安”的时间和地点,诸事齐备毋庸赘言。
我父亲与袁世凯恭恭敬敬地穿戴好朝服、朝珠、顶戴花翎,立即赶往专为此类仪式斥资兴建的参拜之地万寿宫。众多职位卑微的官员早已恭候于此。
我们到达的时候,直隶总督袁世凯和一些官员已经先到了。在这座半是宫殿半是庙宇的宏伟建筑殿堂中间,摆放着一只很长的窄几,安放了皇帝和太后的牌位,上书几个大字:“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请圣安”仪式开始了,袁世凯立于窄几左侧,其他官员分立殿堂两侧。父亲进入大殿,径自朝前跪拜下去,高声说:“微臣裕庚恭请圣安!”随后询问圣体可好。袁世凯站在旁边代为回答说:“皇帝与太后圣体安康。”“恭请圣安”仪式到此结束。
我们一众人等在天津停留了三天,2月29日抵达了北京。我父亲当时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无奈只得告假四个月,在家悉心诊治调养。他的恳求得到了慈禧皇太后的恩准。
2
当初前往巴黎之前,我们本来已经修建好了一处住宅,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很可惜,这处住所于1900年不幸毁于义和拳之乱。为此,我们无端端损失了至少十万两白银。此次入京,我们只得租下了一处住所临时居住,作为权宜之计。
我们从前的那处住宅也并非全新,是购置原本属于某位王爷的一处房产。那处房产虽陈而不旧,依然散发着独特的古典建筑艺术魅力,令我们至今难忘。我们经过精心巧妙的装修和布置,饰以雕镂的硬木纹饰,使它焕发了新的活力,成为一座漂亮的西式风格住宅。我之所以称它为西式风格住宅,仅仅指其拥有西方建筑的外表,比如其中的门窗、曲径、家具等等,而房屋的总体格局和庭院气象,依然保持着不折不扣的中国古典风格。正像北京城的其他中国建筑一般,拥有足足十英亩大小的花园,凸显出可供徜徉其间的闲适田园风格。
如此美妙的安居之所完工之后,我们仅仅居住了四天,就离开北京去了巴黎。这处房产最终毁于无情的战火。失去了这样华丽的居所,失去了耗费巨资和宝贵时间完成的安乐窝,这样残酷的事实,成为所有家庭成员的心头之痛,那种遗憾在心头挥之不去,历久而弥新。话说回来,作为中国高级官员所经受的考验和苦楚,又何止这些呢?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当真是一言难尽啊。
北京的房子都有一种闲适清幽的风格魅力,占地面积亦较为宽广,我们当初的房子也不例外。那套宅院包括十六套平房,大约一百七十五个大小不一的房间,分布在四合院的各个方位。在四合院内,所有房间与房间之间以回廊相连接,足不出宅院,就可以穿梭往来于所有房间。
我的读者们或许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此众多的房间,哪里能用得完呢?其实也不难理解,试想宅院里除了我们众多家人之外,尚有很多的随从、文员、信使、仆人、马夫和轿夫,这些房间当然都各有去处物尽其用了。
那些房子周围的花园极具中国式风格,设置了小小的池塘,所到之处,莫不是小桥流水,鱼戏莲叶间,莲叶何田田;树上蝉鸣鸟声,清新悦耳;两岸垂柳依依,曲径通幽;两侧繁花似锦,一片胜景,引人入胜。1899年6月,我们准备远赴巴黎之时,宅院里正值满园繁花绿叶,交相映衬,见者无不凝神欣赏交口称赞。当时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而今,我们在北京没有立足之地,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在天津的时候,父亲曾致电他的一位好友,请求为我们寻觅一处住所,好让我们回京后有个安身之处。
那位友人经历了一番周折,为我们找到了一处住所。有意思的是,这个住所很不一般,在京城乃至全国都颇有几分知名度。它是义和拳之乱后,清朝大臣李鸿章和外国列强签订《辛丑条约》的地方,也是李鸿章最后驾鹤西归之所,他的灵魂最后归属地。
中国人的内心充满了迷信意识,他们认为若是有人住进了那所阴气过重的宅院,难免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横祸。正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谁敢住在那里,房子闲置了很长时间。我们成为了李鸿章死后第一批住进来的人。尽管有很多好友得知我们的打算后,极力劝阻,我们还是坚持了决定,最终十分舒适地住了进去,一切都相安无事。
当然了,世事难预料,要是考虑到我们家房产遭遇的大火和损失,或许,他们那些关于遇到不幸的说法,倒也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了。
大火对于我们全家所造成的损失,永远也无法恢复和弥补了,真是令人遗憾和伤感的事情。因为我的父亲是朝廷命官,当然绝不可以监守自盗假公济私来弥补自家的损失,若那样做的话,当真是名节不保了。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一心为公为民请命,绝不该考虑一己私利,不能抱怨命运与生活。
3
1903年3月1日,庆亲王带着儿子来看望我们,他说慈禧太后想尽快召见我们母女三人。我们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早晨六点,赶到颐和园的万寿山觐见太后。
我母亲向庆亲王解释说,我们这么多年身在国外,一直都穿戴外国服装,此次仓促而行,竟找不到合适的满族服饰可供穿戴。
庆亲王说自己已经将这些情况禀告了太后,太后认为我们初来乍到不必拘礼,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习惯穿外国服装,她恰好也想了解一下外国的着装方式。
为了这次难得的入宫机会,我和妹妹[1]在选择服装方面,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妹妹打算穿她那件淡蓝色的天鹅绒礼服,认为那种颜色最适合自己。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让我们穿同样的服装。这一次,我说自己还是更倾向于穿那件红色的天鹅绒礼服,我觉得慈禧太后应该会更喜欢这种颜色。经过了长时间的家庭讨论,大家最终接受了我的意见。
我们戴上了插着美丽鸟羽的红色帽子,穿上了相同颜色的鞋袜,整体效果与预想的全无二至,非常亮眼。母亲则穿上了浅绿色的天鹅绒礼服,礼服上镶着淡紫色的花边,头戴装饰着白色鸟羽的黑天鹅绒帽。
我们的住所位于北京城中心,距离目的地颐和园万寿山约有三十六华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轿子。为此,我们计算了一下时间和路程,最后的结论是:必须凌晨三点出发,才能在六点之前到达。
这是我们平生第一次入宫觐见。庆亲王带来的消息确实很让我们惊喜,当然也正因为此行的重大意义,使得我们也在是否穿着得体、能否准时抵达等问题上,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多少年来,我一直渴望有这样一个机会走入皇宫,亲眼目睹它神秘的威仪与风景。这愿望曾经遥若星辰,可望而不可即,毕竟,我们这些年一直在京城之外,甚至,身居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促成我们至今才进宫的另外一个原因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和妹妹出生之后,父亲没有将我们的名字记入满洲政府儿童出生登记册。因为这个原因,在从巴黎回到北京之后,慈禧太后才知道,原来裕庚还有两个女儿,这才为最终的召见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
父亲曾说过没有登记我们名字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免让慈禧太后知道我们二人的存在,从而失去接受国外优良教育的好机会。按照当时满族风俗,凡是朝廷二品以上官员,其女儿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都必须入宫服侍,有的可能会被选作皇帝的妃子,慈禧太后当年就是这样入宫,之后被咸丰皇帝选中做妃子的。父亲对我们有更大的期望,有更好的安排,所以做出了完全与众不同的选择。
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我们出发了,乘坐着轿子匆匆穿行于漆黑的街道。我们乘坐的是四人抬的轿子,轿子的四边各有一名轿夫。徒步行走这样长的距离,很耗费体力,必须有两班轿夫轮流换班才能撑得住。所以,我们的三乘轿子,足足配备了二十四名轿夫。每乘轿子前还有领班轿夫,各有三名骑军护卫,后面还有两名仆人。轿子的后面跟随着三辆大车,供换下的轿夫轮流休息。这样算来,整个队伍共有四十五人、九匹马、三辆大车。
夜色四沉,周围寂静无声,人与车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犹如空谷回响。黑夜沉寂无声,更显出轿夫喝道声的粗粝与马蹄声脚步声的幽远,这种经历真是令人倍感压抑。我的读者大概没有过此类经历,那真是让人很不舒服,有种沉入水底的气闷感觉。
道路上时有石块与坑洼,天又黑,轿夫走在其间必须小心翼翼。轿子颠簸,坐在里面的人必须始终保持笔直坐姿,才能让轿子保持平衡和稳定,时间长了非常难受。这段路如此的漫长无际,好不容易捱到了颐和园,我感觉浑身肌肉僵硬,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