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根河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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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官桥人家

官桥在湖北嘉鱼县,湖北为千湖大省,嘉鱼也在波光荡漾的大湖环绕之间。莲花盛开之时,满地荷香,鱼儿在水中摇尾嬉戏。《诗经·小雅》中有:“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之乐。”取自《诗经》的嘉鱼是一个鱼米之乡。

到嘉鱼的那天正逢下雨,是那种细如柳丝的小雨,秀气地落在肩头,并不打湿衣衫。

县城不远便是官桥,尚未见到桥,撞入眼帘的已是一处如画的风景。虽然已听说官桥是一个富裕起来的村子,但眼前的情形依然让人吃惊:并不是常见的农舍炊烟,无边的庄稼地,却是环绕湖泊的一幢幢别墅,小桥流水,树木参天,雨中又添朦胧,像是一座公园。的确,在洁净的柏油公路旁,立着一块玫瑰红大理石,上刻着:田野都市。

这个村叫官桥八组,六十七户人家二百四十七人,在这块仅3.8平方公里的乡村土地上,几经发展,从农业种植变成了一个集科研、开发、生产、经营于一体的田野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固定资产达2.3亿元,村民人均拥有资产近百万元,人均年纯收入六万元。

在中国,“农民”这个词经过了几十年的改革之后,其内涵与外延,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农民与土地,农民与世界的关系,又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状态?在官桥,能找到其中的一些答案。

晚饭时,见到一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男子,他谦和地坐在下首,很家常地说道:“欢迎大家来到官桥八组,吃点我们当地的土菜。”翠生生的青菜,大块的豆腐、萝卜,清蒸鱼,在他劝菜的当儿,有人介绍说,这位就是官桥八组的组长周宝生,组长就是过去的生产队长,周宝生从1976年一直干到现在,四十多年了。

四十年前,官桥是一片低洼地,人们住的是一间间小土坯房,吃的是返销粮,一个工只值九分钱,只能靠上山砍柴换得油盐钱。每到年关下,寒冷的北风萧瑟,官桥的汉子脸上冻得发紫,挑着柴禾进城,卖完柴禾才有钱过年,那样的情形家家户户如此。为了改变贫穷,周宝生和他的乡亲从八十年代初,比别的村先行一步,早早地办起了钉丝厂、铸造厂、家具厂、砖瓦厂等十多家资源型、劳动密集型企业,开始尝到了富裕的滋味。

但到了九十年代初,他们关停了这些尚在盈利的资源型小厂,整合组建起田野集团,集中力量向高科技产业进军,先后建成磁性材料、焊接材料、重型纤具、桥用缆索、新特药产品生产与科研基地。投资十二亿元创办了武汉东湖学院。当年的周队长仍是周组长,但他又是田野集团的董事长、武汉东湖学院的董事长。他和乡亲们一起走过了四十年路程,从贫穷农民变为现代企业家,成为知识和财富的主人,这是官桥土地上的奇迹,也是真实的故事。

夜晚,我们沿着被灯光勾勒成花海的湖畔信步走去,隔远看,官桥人家就像停泊在湖边的一艘艘美丽的大船,走近些,只见一家家别墅门前贴着鲜红的对联,灯光下显得喜气洋洋。一阵阵桂花香随风而来,香到了我们身上,也飘进了湖畔的人家。官桥到处栽有桂树,花儿秋天开,春天里也开。我不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嘉鱼,是参加省群艺馆《布谷鸟》杂志的笔会,编辑老师就叫王春桂,恰恰是应了这桂花。春桂老师性格爽直,待作者如同亲人,不知她可曾闻到这官桥的桂香?

一连走进好几户人家,宽大的客厅里都摆放着可以称之为豪华的真皮沙发、大屏幕的液晶电视,都是由集体掏钱配置的。这家的女主人眉清目秀,穿着一件时尚镂花的上衣,显得很清闲。她刚吃过晚饭,厨房里窗明几净,靠墙的竹筐里带泥的小油菜,是从房子后边菜园里摘来的,家里的菜吃不完。她丈夫在田野集团上夜班,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从小到大的学费都由集体负担,还有他们全家人的医疗。

她家客厅墙上挂着一些不俗的字画,其中一幅苍劲有力的书法犹如古松,让人不由伫足,细看却是出自名家陈义经之手,不觉好生惊讶。

陈老书艺精深,少时研习楷书,后又钻研北碑《泰山石峪金刚经》,创造了“金刚陈体”,1946年,当时在南京的国民政府“总统府”三字就是他题写的。他还为全国好些名胜古迹以及武汉的店铺牌匾书写过,没想到他的字也走入了官桥的普通农家。

周宝生却说,“陈老为我们官桥写了多幅作品,公司办公楼和一些农户家里都有他的字。这墙上的画也都是名家所画,我们请来大画家大书法家,他们留下的作品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官桥人家就是展览馆啊。”

此话不假。

再进得一户人家,年轻妈妈正在一间儿童房里逗孩子,温馨的灯光照着她和娃娃,还有满地的玩具。小黄鸭、机器人、跑得正欢的小火车、花花绿绿的画册,远远超出了一般城市家庭的宽敞和舒适,果然是应了官桥人当年常说的一句话,“要过上城里人羡慕农村人的生活。”

每户还都有一间书房,大写字台,电脑,满墙书柜书香,这也都是“集体配置”的,组里要求每户人家每年订一千块钱的书报,订报费集体补助,报刊由自己选。官桥人看书习字,跳舞唱歌,建农民文化活动中心、文昌塔,办大学,走进高雅殿堂,做了几千年来农民没有做的事。

田野集团建立了博士后田野高科技工业园,生产出高性能永磁合金、高强度桥用缆索等高科技产品,有多牛气呢?两件事可以说明:官桥人生产的永磁合金用于制造神舟飞船;桥用缆索出口到了世界各地。

官桥农民也进入了飞天之梦。

脸朝黄土背朝天,寒风中挑柴叫卖,这似乎就在昨天。周宝生向一位管教育的省领导报告,他们田野集团想办大学。这位领导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这怕是不行!周宝生已经当了六届全国人大代表,仍然农民本色,直率幽默,还有点小狡黠,他说:“领导,您忘了您当年不也是生产队的会计吗?那您现在能管大学,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办大学呢?”

英雄不论出身,几十年的光阴,官桥人勤奋执着、崇尚知识,早已不是过去的农民。周宝生曾有多次机会进城,转户口,谋官职,但他就是爱官桥农民这个身份,以农民的身份做大事业,这才是他们最骄傲的。

武汉东湖学院就那样诞生了。农村的孩子上学难,周宝生这代人,大多都没上过大学,但现在他们成了这所大学的主人。

几年前我有一次回到武汉,偶尔经过武昌江夏,正好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约着在哪见面,我见到前面一片漂亮醒目的校园,大门旁挂着东湖学院的牌子,就请那位朋友在此见。后来才知道,这所美丽的大学竟是一位农民企业家创办的,田野集团投资,请来的是一流的师资和管理者,官桥一些年轻人也在校园里上班,从事教务、后勤工作,也种树栽花。

他们在官桥种下的杉树、罗汉松、香樟红枫早已成林,丹桂、腊梅和杜鹃紫薇也已四季飘香,现在他们把这些树木花草又栽种到这校园里,于是,草木的清香从官桥一路快乐地来到东湖,然后环绕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的学子身旁,还是那样朴素,根扎在土壤里,跟大地相亲相爱,好养活,但增添的优雅和知性也显而易见。那些来自官桥人家的气质让人久久回味。

告别官桥时有许多不舍,羡慕这里的人家不装防盗网,幼儿园和学校门前也不需要保安拿着警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村民不赌博不酗酒,恬淡悠闲,正合了我一些心思。中国人素来向往自然宁静的生活,念念不忘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而如今踱步于官桥的山林流水之间,不是桃源却胜似桃源。

又道,官桥人家已非农家,胜似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