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根河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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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陵木丹水与红绸

最初到海南,却不知道陵水。那一年住在三亚的清水湾,海南一位朋友得知,约去陵水,便问在何处?有多远?朋友笑说,你现住的清水湾就在陵水的地界上。

原来,车一拐弯离了那些优雅规整的住宅小区,便嗅到了乡村的气息,不时有光着脚丫趿拉着人字拖的农人开着摩托箭一般地驰过,卖槟榔的妇人穿着紧身的黑裙,半倚在路旁的椅子上,守着跟前嬉笑的孩儿。一排排椰子树迎面而来,透过椰林,却是一片片芒果树,正在冬季里开花,一簇簇一串串的,黄得耀眼。

是啊,在海南,在三亚,在陵水,目光所及都是耀眼的,会让从北方来的人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说一声:“哇——!”那红那黄那蓝,从田野到天空,在明丽的阳光下,在澄净的空气里,浓墨重彩,无不透彻,怎能不耀眼呢?

从清水湾到陵水县城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很快发现洁净的小小县城,有着与喧嚣城市不同的海岛小城的味道,海风吹拂,椰树摇晃,相比繁华的都市,街道行人的脸上从容了许多,并不急着赶路的样子,连喝茶端杯、举手投足之间也有了些许闲适。

陵水原是一座古老的县城,在河流与田野交织润泽的海南岛上,早在秦汉时期就已孕育出星星点点的城镇,陵水县便是其中之一。据考古发现,更早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海岛原始文化遗址就有一百三十处,这些新石器遗物的主人大都是黎族的先民,他们刀耕火种,开发海岛,陵水河一带也早早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陵水黎族自治县便是因此得名。

大自然给予海南岛的恩赐确是慷慨而丰厚,除了海洋无尽的资源,岛上每一寸土地都蕴含着宝藏。从娥隆岭发源而下的陵水河,古称陵木丹水,是海南岛上第四条大河,秀美而又充沛,两岸树木繁多,有世界珍稀树种青皮,还有红绸、黑绸,坡垒、橄榄,花犁,竹林和各种灌木。

叫着好听的名字“红绸”,还有“黑绸”的树,又名小叶青冈,质地坚硬,树龄可在一千七百年以上,也就是说,“红绸”曾经历了自晋朝以后的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到如今。无数潮起潮落,风云更迭,谁能见得,唯有这古树同在。苏东坡长袖当舞,或许就在这树下笔走龙蛇:“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地舆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再摸“红绸”,却不是柔软的,一树铁骨铮铮,早已是千锤百炼百毒不侵,留住了许多先人的精魂。

陵水河边树无语,鸟有声,那些飞翔于高空,栖息于树上的鸟儿,与至今仍住在深山里,脸和身体也刻上了如树皮花纹的黎族老人,一起陪伴着千年古树红绸黑绸。

黎族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与好些南方少数民族一样,黎族人总是在战乱的颠沛流离之中,反抗与迁徙,无暇用文字记载自己的历史,只能口传心授,以传说故事的方式将民族的密码传给后人。五指山大仙、大力神、鹿回头等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皆是来自黎族人的薪火相传。

未来陵水之前,我们曾在京城后海《民族文学》小院里讨论过,那遥远的南方海岛上,有哪些黎族文学新人?恰巧受邀参加海南省作协一次活动,《天涯》杂志几位热心的编辑给我们作了推荐,后来又到了陵水,才知当地已有好几位黎族诗人,他们的诗如一只只小船,经由陵水河,已经划得很远。

我未能去到陵水河的源头,但想象它穿越山壑,机巧灵敏,流啊流,一直流向蔚蓝的海洋。是的,火山喷发形成海岛之后,陵水河就有了生命,它已面朝大海奔腾了亿万年,日夜不停,于是才有了两岸花香和一千七百年的红绸树,有了灵气充盈的城市。

前年冬天又一次来到陵水,夜色中沿河走去,岸边修建了两层便道,上一层人流甚密,小城的人们来来往往,下一层离河水很近,似乎一弯腰就可触到波光闪动的水面。我走在离河相近的小道上,能闻到夹杂着泥腥的气息,不时有鱼儿从水面跃起,还来不及看清它划出的弧,鱼儿又钻进了水里。

走着走着,不觉已经过了两座桥,相去住地已有五六里地,却还是愿意就这么走着。心想再往前,河会是什么样子呢?

又走了一阵,突然脸上感到一丝凉意,却是小小的雨滴。在这冬日如春的陵水,即便是冬雨,也没有十足的寒气,纷乱的毛毛细雨,像河边毛茸茸的芦苇,让脸上痒痒的。雨中的陵水河越发安静了,在两岸灯光的照耀下,水面上的波光不停地闪动,小雨点打在河上,就像开出的一朵朵小花。

白天,去了陵水河旁的小街。一座招人喜欢的小城,除了要有一条河,一定还要有一条关乎生计、弥漫人间烟火的小街。

比起那些外表堂皇、里面摆设几乎一模一样,让人分不清身处何地的大商场,一条小街更能道出一座城市的性格。

陵水县城的所在还有一个名字,叫椰林镇。椰林小街上琳琅满目,百业兴旺,走几步见到一家杂货店,锅碗瓢盆、扫帚竹筐,堆得小店满满的,从店里伸到了街沿下。一摞棉絮上东倒西歪地窝着几盏玻璃罩子小油灯,棉线灯芯,矮矮的灯座,估摸能装二两油,小的一把就能攥在掌心里。

这小灯做何用呢?一问店主,才知陵水这边的人家逢年过节、办喜事都会点上这灯,在灯座上贴好红帖,向祖先禀告祈福。便问多少钱一盏?店主说五元,要买最好两盏,点的时候双数为好。

于是请他拿过两盏,厚厚的用报纸包紧,预备带回家去。

多年前,在乡下插队时,也曾有过一盏矮座的小油灯,只是比这略大一些,是阿姨从上海买回的,很精致,还套着一个挂勾,可以挂在墙上。我想法在床头土墙上打进一根小木桩,正好夜里靠在床上,就着那盏悬挂的小灯看书。那年月书极少,插队之前我家的书都被烧光了,只被我藏下几本带到了乡下,看得倒背如流,如《青春之歌》《三家巷》。此外,又到一些和蔼的农户家里寻书,跟人套近乎,好歹也能借出些残破的旧书来,且大多是存放了多年的线装书。白天塞在枕头底下,夜里便就着那小油灯,一看就是半夜。

陵水小街上的灯让我想起这些往事,一下子觉得这小城,还有河,好生亲切。

看那陵水河不动声色的样子,其实是深知无数秘密的,它活了亿万年,什么事没有见过呢?即便是一个人小小的悲欢,也都在它的波涛里。从古到今的陵水人,来了又去了,就如河边那些砂砾,铺陈着,被浪花淘来淘去,根本就无名无姓,但河都包容着,无论礁石还是一粒粒砂子,都是河的一部分。

河水就这么世世代代流淌着。

只有河的上游,深山里的红绸知道千年的故事,但它们沉默在山林里,只是守望着河水,当然,它们的姿态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让人们自去猜想。

相比之下,陵水岸边的椰子树就像时尚青年,长得高大、任性,成群结队,招摇着风,随处都能看到它们,挺立垂直,随风变换姿态,像一把把打开的扇子,又像一个个舞者扭动着腰肢。

沿着陵水河一直往前,椰树成林,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