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根河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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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声缠绵何处来

一句“哎呀嘞——”,如清脆的鸟鸣婉转悦耳,却是出自江西赣州一带的山歌。最早起源于古时的劳动创造,起兴词“哎呀嘞——”就是伐木工人伸腰舒气的感叹,一声伐木歌回荡山间,引来山上的樵夫、放排的老表、种地的农夫相互唱和。欢乐时一声高亢的呼喊,甜蜜时一声欲说还羞的打趣,痛快时一声无遮无拦的畅吼,悲哀时一声难言的叹息。

“哎呀嘞——,潋江流水波连波,兴国老表爱唱歌;山歌好比山泉水,源源不绝汇成河。”

山歌是劳动者的诗歌。

穷苦人世代苦难,积压如山,“哎呀嘞——,天气最冷数九天,世上最苦做长年(长工),一年三百六十日,当得牛轭压在肩……”

一声叹息,说不尽的哀怨。那一年,终于盼来了为民做主,带领穷苦人翻身求解放的红军,那是怎样欢乐的情景呵?赣南一带突然变了天,穷人成了土地的主人,扬眉吐气,来到赣南的红军,个个见了穷人都笑眯眯的,样样事都替穷人着想。这样的军队老一辈没听说过,满天下没见过。

穷人怎么能不跟着走呢?

八十多年前的故事就在眼前。

革命从一无所有开始。1927年,一场红色火焰燃烧在赣南、闽西大地,中华工农兵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江西瑞金召开,创建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红军连战皆捷,赣州的穷苦儿郎十有八九都加入了这支红色的队伍。

他们把穷人的智慧也带进了这支年轻的军队,虽然他们大多都不识字,到了红军队伍里才开始学写自己的名字,而名字也都是参军之后才取的,从前就叫着石头、山崽之类的小名。

他们不识字,当然也不能像红军队伍中的教员那样会刷标语,用竹笤帚沾石灰水在土墙上横一笔竖一笔,问写的是什么,教员一字一字告诉他们:保卫苏维埃!

苏维埃是需要穷人保护的,因为天下并不全是红军的天下,红军被四面围剿,围剿的军队手持当时最为先进的枪炮,想要捏一个小虫子那样把红军捏死在赣南这块土地上。年轻的红军,包括刚参军手里没有枪只有大刀梭镖的赣州儿郎们,却一仗仗打了过来,犹如神助。

赣州的战士不会写字但会唱歌,他们把一场场战事都编成了歌,有人物地点和冲天的气势:“哎呀嘞——,斧头不怕纽丝柴,红军不怕反动派,井冈红旗飘天下,铁桶江山打出来。”

仰天一唱,好痛快。

指挥打仗的毛委员很爱这些山歌,他本来就是一位诗人。

诗人毛泽东虽然在中央苏区的日子过得极不轻松,他几起几落,而且作为苏维挨政府主席和红军领袖,他要运筹帷幄,带领红军和苏区群众一次次打退敌人的重兵围堵,还要对付不停歇的党内斗争,但他的浪漫主义情怀超越了这一切,敌人的疯狂和随时都可能与死亡相遇的一次次战斗,反倒激发起他无限豪迈与乐观的诗情。

在苏区的七年间,他一共写了十一首诗。从《西江月·秋收起义》“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匡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到《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诗人气度慷慨雄伟而又意趣横生,世间的万千气象全在他一支笔下,满眼是赣水苍茫闽山碧,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词语间显不出半点绝望、郁闷,全然一派从弱到强,越战越勇,志在必得的冲天豪情。

诗意来自于理想,是暗夜里的北斗,冒着炮火前进的旗帜,是支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形下,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乐观信念。

毛泽东在兴国的村子里召开群众大会,他站在一个土丘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号召农民起来闹革命。兴国人见他布衣草鞋,脸色发黄,请他在一家小餐馆吃了顿饭,上来四个小盘子:拌鱼丝、素炒雪豆、腊肉炒冬笋、腌菜扣肉,围着一个圆圆的篜笼,米粉鱼,薄鱼片蒸成了小卷儿,拌着红辣椒,煞是好看。毛泽东一见兴致盎然:“这个蒸笼就像一轮圆月,四个盘子像四颗星星,我看这菜可叫‘四星望月’。”

枪林弹雨里的人,对生活的兴趣或许会更加敏感,吃过这顿饭,明天可能就会上战场,生死难卜,但活着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充满兴味,哪怕是“鏖战急,弹洞前村壁”,也是“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毛委员在苏区的几年里,留下他的诗,也留下这带有诗意的菜名。

“四星望月”成了一道江西名菜。

但在当年大多时候,红军领导人都跟战士们一样,红米饭南瓜汤,能有一点腌菜就再好不过了。走到哪里都自带干粮,山歌为证:“苏区干部好作风,自带饭稍去办公,日着草鞋干革命,夜走山路打灯笼。”

饭稍,是江西赣州一带用蒲草编织的煮米袋子,民间又称“席包”,出外办事随身会背着它,装一些大米、红薯块、辣椒,走到哪里饿了就借人家的火,将饭稍子煮一煮,打开就可以吃。饭稍子和灯笼、草鞋、斗笠,是当年苏区干部标志性的四件套。

如今,人们还会想起当年的饭稍子吗?

幸好还有山歌在。

红军不光打仗,也有爱情,红军哥哥的情歌唱在妹妹心里。赣南的妇女们爱的是正义、平等的男人,她们种田砍柴、穿针引线,抚老带子,盼的是跟男人过上一份舒心自由的好日子,可这种期盼实在是太不容易,她们只有将心愿寄于歌声。“一盏油灯结灯花,妹做军鞋坐灯下,厚厚铺来密密缝,送给阿哥好出发。”红军的队伍在山歌里扩展,在一盏盏油灯下,一条条山道旁,妹妹拉着哥哥的手,话儿都在山歌里,随着流淌的山泉水,追随着哥哥的脚步。

有一首传得很远的歌,红军哥哥在高高的山那边打仗,小妹妹站在山头:“炮火声声来战号声,我就打只个山歌亲人哪听,快与敌人决死战,一点个年纪红军哥,活捉老蒋何应钦。”红军哥哥回应:“山歌来自兴国城,句句唱来感动人,临行个嘱咐我记到,一点个年纪同志妹,我就一定多多杀敌呵嗬嗒人……”

这山歌的衬词格外有趣,“一点个年纪”,既是实话,也是缠绵,后面的“呵嗬嗒”是突出和强调,如果你到过赣州,听过当地的方言,就更能理解那歌声里的情份。

当然,苏区的男人女人唱这些歌不会是为了文学艺术,而是他们战斗生活中的心声,千言万语未必说得清,一首歌反倒唱得明。红军哥哥的爱情率真执着,“桐子开花喂球是球,红军世界就好自由哦,保护红军万万岁,自由结婚嘞较风流哦。黄竹篾子呃缠箩沿,搭帮红军嘞平到田,这份田子平得好,保护红军嘞万万年。”打土豪分田地,婚姻自由,男女平等,这都是从前穷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啊,所以妹妹才觉得红军好,所以才舍得情哥哥去当兵。

当兵就要当红军,左手戴了红袖章,右手拿着五响针,为了天下受苦人。其实在红军队伍中,除了穷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富人家庭的学生兵和知识分子,他们不仅是为了个人的翻身解放,而是为了推翻那个腐朽的旧中国,他们舍弃了家族的财富、优越的生活享受,提着脑袋,自觉走上了革命之路。

他们都明白,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但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理想信仰。

他们愿意自己的人生如诗。

1934年红军实行战略大转移,北上抗日,苏区流行开《十送红军》《送郎调》《十二月长征歌》,赣南的山岗上,连花儿都懂得了随风而来的吟唱。

作为中央苏区的赣南,几乎全部青壮年劳动力都追随了红军,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一共八万多人,赣南籍红军占了六万。

秋风细雨,情人相别泪汪汪,朝也盼来晚也想,处处都叫望红台。

征途漫漫,红军哥告别家乡,刚刚走到广西桂北,就遭遇了最为惨烈的渡口之战,敌军以数倍的兵力沿湘江布下了四道封锁线,红军殊死战斗,惊天地,泣鬼神,终于突破重围渡过湘江。

但损失过半,牺牲惨重,成千上万的红军战士血染湘江,那江水啊,载着年轻的生命,流也流不动。

如今的一个春日,在桂北的烈士墙上,我看到了那些年轻战士的姓名,赣南的好儿郎,兴国,瑞金,宁都……,从家乡出发的六万子弟,有一半倒在了长征路上。他们的英魂相望之时,一定会听到熟悉的歌声,带着他们回乡。

是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诗人臧克家于1949年11月,也就是新中国建立的时刻写下了《有的人》这首诗,正是为了鞭挞丑恶,歌颂崇高所作。那些正值青春年少的红军哥至今活在理想的王国里,他们永远年轻,那年年满山遍野的红杜鹃就是为了他们而开放。

还有唱不完的山歌。

歌声响起的时候,就会看见那些满怀热忱的身影,在暗夜里,在炮火中,奋然跃起。他们留下的诗意,被理想的星辰照耀,与千年的古树,万年的江河,巍然不倒的青山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