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有声音的。这是到了福建安溪之后才突然领悟到的。
其时秋分过了,转眼已是寒露,北方的雾霾不期而至,灰蒙蒙的不顾人情冷暖,沉着脸。老天爷不高兴的样子实在让人无奈,到底人做错了一些什么呢?我们应该做什么检讨,才能换回蓝天?怀着这样的心情,应邀到了安溪,扑面而来的青山绿水顿使眼前一亮。
那山,向大海倾斜而去,却又挺拔入云,也不免有着婀娜,显出对海的一往情深。山脉的名字为戴云,有着古来的诗意,试想那“云”字用繁体书写,会更为美妙。从远处看,高低起伏的山也是层层叠加,让我又想起家乡三峡,每逢看到山,不由在心里做一些比较。大约南方的山,都会郁郁葱葱,近者似墨远处如黛,白云缭绕之间是天工的大笔作画,亿万年的笔墨都在其间,无尽的沧桑,却又无限的青春。
看山的模样,从来不会觉得疲倦,千姿百态的,犹如好看的男人女人,也都有着性情,吸引你走近,与之细语,交付心事。转身时便会有了种种牵挂。忍不住一次次回首相望,却也不能停步,人生只能朝前。
还好低下头来,有一缕茶香飘然而至,与这山相伴的古茶,有着贴心的茶名,叫铁观音。从小喝惯了茶,各种茶的味道都略微知道一些,这铁观音沁香扑鼻,对我而言熨帖可心,似乎能觉出一种格外的滋味。
在安溪茶史馆里读到:“中国茶业,最初兴起巴蜀。清初学者顾炎武在其《日知录》中考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也就是说,中国和世界的茶叶文化,最初是在巴蜀发展为业的。这一结论,统一了中国历代关于茶事起源的种种说法,也为现在绝大多数学者所接受。因此,常称巴蜀是中国茶叶或茶叶文化的摇篮。”
这些文字不动声色地贴伏在墙上,读到它,它便活跃起来,像一个个小精灵蹦跳着抛出数根红线,将三峡那片地方拉到了跟前的安溪,难怪茶的味道勾引出乡愁,原来它深深地潜伏在这里。
要说巴蜀之地,我出生于长江巫峡与瞿塘峡之间的巴东,古来即属巴国,那峻峭起伏的大山里喜好种茶,随口唱出的茶歌满山飞。“正月采茶是新年,手拿金簪点茶园,一点茶园十二卯,采茶姑娘笑开颜……”,一唱就是十二月。
“喝你一口茶,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舍,在家不在家?”这首男女对唱的《六口茶》,很得人喜欢,在安溪的茶山上竟也听到了,心里惊奇巴蜀的茶歌流传,但细想其实是安溪人一贯的开放和笃定引来了这些异乡的歌声。
安溪古城始建于唐宋时期,境内山多地少,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早年素以农业为主,种些水稻、甘薯,“小旱小忧、大旱半收”。明末清初创制出乌龙茶,传至闽北,后又传入台湾,渐渐名扬天下,多山的安溪才一年年繁荣起来,得以“小泉州”的美称。
而今可谓茶都,天下名茶汇集,人与茶相濡以沫,街市上随处可见闲坐饮茶的老人,店前沏茶的少女,行走担茶的男子或少妇,茶是这座城市最为亲密的伴侣。行走之间,只觉空气里茶香弥漫,馥郁芬芳,又奇妙掺合着稻谷花生的焦香,成熟醇厚,正如这秋日的山野,让人纵然是不喝也醉了。
上得山去,便可看出安溪人对茶的骄宠,一垅垅、一排排的茶园,修剪得如时尚人儿的美发,用足了心思和功夫。陆羽在《茶经》里写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在安溪的山上,也有那高大的古茶树,好些已过千年,总在云雾山上静观人间,看似淡定却是经历了无数风雨摧折。人道是铁观音好喝树难栽,但看它,虽天性娇弱但执拗不衰,时光流逝则愈加高贵不凡;也有那后起之秀,满树嫩枝叶儿,清翠欲滴,若是伸手去掐,片刻就染了指尖。
难怪采茶女扬起的手,总是绿得天真,仿佛也成了摇动的茶枝。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唱不完的茶歌。“十月采茶下长江,卖茶挑起花箩筐,一担茶叶一担歌,挑起百货转回乡。”
过去我只知道,采茶的最好时节是在清明前后,来到安溪才听说春水秋香,即便北方的枫叶红了,这地方还有一轮秋茶可采。上天赐福,借着亚热带潮热的海风,安溪过了秋分也并不觉凉意,只是风清气爽,正好上山采茶。
我们寻着茶园登上了戴云山脉的一峰,刚下过雨,天空碧蓝,茶树上点缀着一颗颗露珠,在初晴的阳光下闪烁不定。那灌木型的茶树枝条斜生,叶儿肥厚,光润浓绿,顶上的嫩芽却显出一点紫红,种茶人称这是“红芽歪尾桃”,所谓紫者上,绿者次,正是乌龙茶的纯种。一行人斜挎了竹篓,在茶山上左手一把,右手一把,好歹摘得半筐,天已是黄昏,茶师傅喊叫收工,说采茶要趁日光,再晚就不好了。
万物皆有灵,而茶则是格外讲究,天色早晚,采茶人的心情好坏,下手如何,都会影响到茶品。“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茶与人的对话古来早已有之,千万不可忽略。
从山上回到茶庄,迫不及待地将嫩叶倒在桌面大的竹筛上,恭听茶师傅的指点。铁观音的制作综合了红茶发酵与绿茶不发酵的特点,属于半发酵,采回的鲜叶要力求完整,然后凉青、晒青和摇青。茶师傅摇晃竹筛,说摇青也叫浪青,通过旋转,使叶片碰撞,激活芽叶酶的分解,会产生一种独特的香气。
我上前试了试,所幸当年当知青插队时推过石磨,也用过筛子,功夫还在,摇一摇居然还算得心应手,但见叶片翻滚,如推波逐浪,转转停停、停停转转,悉沙声又似窗外细雨,果然随之散发出一股清香。
接下来是杀青,以高温将茶的青味炒退,大力搓揉至不再出水为止,时辰把握一点都不得差池,否则就会发酵过度成红茶。茶工们为此常常连夜守候,小心翻弄,直到天明。
而后,杀青过的茶要进行揉捻和包揉,这是一道更为繁复辛苦的工序,要将茶裹在白布包里,用机械加手工使劲挤压搓揉,然后再热炒,再裹在白布包挤压揉搓,一遍遍地,要重复进行二十五回。
虽是秋日,但厂房里热气难挡,茶工们汗水嘀嗒,正是“谁知杯中茶,片片皆辛苦”。香茶好喝树难栽,更难侍弄,得付出多少辛劳,才能交付一缕馨香?
人问茶,茶有音,那话语只有真正爱茶的人才懂得。安溪民间有那识茶、惜茶,与茶共命运的茶王,做出的铁观音均为极品;三峡那边也是如此,记得有一位聋哑师傅,他听不见人语,却能听得懂茶音,做茶时,他将珍惜与抚爱一一融入茶意,竟做成绝品“玉露”茶,自此玉露天下有名。
只有听懂茶的声音,才能互为知音呵。
人与茶的对话,从种茶开始,培茶、采茶、制茶……,经历了无数回合,一直到那饱满成颗粒的茶叶,色泽砂绿,状似蜻蜓头、螺旋体、青蛙腿,还要用细细的文火焙炼,再一次凤凰涅槃,才是人们期待的铁观音。但面世之前,还得最后的梳妆,去掉杂芜,精挑细选,那茶终才收拾停当。
这时轻取一撮放入茶壶,便可清晰听见壶壁传来“当当”之声,茶道称为“音韵”,其声清脆为上,哑者为次,只有理会的人,才能听出那茶韵的山高水长,余音缭绕。而更为高明的茶师则不仅可以听出茶的优劣,还能听那茶出自何地,树龄几何,甚至为哪位大师所制,采用了何种手艺。
七泡有余香,茶的音韵和芳香是与土地、山川相连的,品茶时,那所有的乡愁都在其中了。
《茶经》道:“天育有万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猎浅易。”说的是苍天养育万物,都有奥妙,人类所知道的不过只是一点浮浅的皮毛而已。回望北方的白雾,便想一片小小的茶叶尚且如此奇妙,那天地之间该有多少奥秘不为人知?人类对大自然的探求从来没有停歇,但敬畏之心断然不可无,只有谦恭地聆听它们发出的声音,读懂它们的表情,才能求得彼此的和谐。
不知茶的声音,我听懂了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