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吃宁波的汤圆,以为宁波的滋味是甜的,去到象山之后,才知道宁波更多的滋味带着咸湿——那是由无边无际的海风吹来的。东海边的宁波象山县,被八百多公里的海岸线所环绕,撒开来的,还有六百零八个珍珠似的岛屿。
六月里,古老的象山石浦镇上人头攒动,锣鼓齐鸣,人们在欢度海钓节。我对海钓是陌生的,比如摆在眼前的海鲜,虽然听了主人的热情讲解,但在我眼里还是只有鱼和贝壳之分,但还是去金沙湾海钓了一回。
金沙湾是一个草木葱郁的小岛,从石浦坐着船儿,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上了岛行一二里山路,走过一片浅黄色的沙滩,脚下的沙子由粗到细,似乎暗示沙的由来,如何从石头到细小的沙粒。岛上的岩石都是火山岩,暗红色,曾经受过烈火的熬炼,从山顶下来由大变小,不觉间变作粗砺的沙子,就像砸碎的豆壳似的,好生硌脚。但走着走着,沙子逐渐柔软起来,绵绵的,无孔不入地挤进人的脚趾。
脱了鞋,提溜着,痒痒地走向大海,一不小心就打湿了裤角,看着海水很浅,但突然哗的打来一排大浪,落地一片惊叫,衣裤大半都湿了,忍不住笑起来,是那种城市里不会有的大声的笑,然后朝着海的那边,很远很远的海那边,大喊一声:“哎——!”
用了最大的力气,但一张口,声音就飞了,随着海风,呼的一下就飞得没影了。
一丛紫红的礁石旁,一个穿迷彩服的小伙子说这里会有鱼。他将几管鱼杆的线逐一理好,然后穿上鱼饵,一根鱼杆差不多要挂上四个肥厚的诱饵,然后拎着鱼线一个大转身,挥臂一抛,亮闪闪的鱼线被抛出几十米外的海面上。我们跟着小伙子学了半天,也将鱼线抛了出去,然后握着鱼杆,静候鱼儿上钩。
附近有一些象山来的女孩子,在礁石丛中挖贝壳,说是可以吃的,非常新鲜,滋味跟鲍鱼差不多。但小小的贝壳懂得保护自己,只要遇到一点触动,马上生死不渝地紧紧贴在岩石上,就凭女士的纤纤细指,根本奈何不得。她们显然不是专业人士,工具就是随身的钥匙,一边撬一边嚷:“很紧的呢!”
一会儿弄下来一个,欢声笑声一片。钓鱼的人儿被她们逗得心猿意马,恨不得丢了鱼杆也去礁石那边撬去,难怪人说钓鱼是需要耐心的,更要有定力。
海风不停地吹着,但只是微微的风,送来深海洁净的气息,在这东海之畔,将人的身心舒展通透,渐渐气定神闲。突然感到手上微微一颤,不由暗喜,一边嚷起来:“上钩了?”
但却恰似喊狼来了,并无人理会。
之前已叫过几次,收上线来却只是一排空钩摇晃,鱼饵倒被吃得利落,却不见鱼上钩。这次确实有些不同,细碎的酥酥颤动,连续不断。便学着人家的样子往上收线,收着收着拉扯不动了,一看卡在了礁石缝里。
想使劲,又怕拉断,正有些不知所措,那位穿迷彩服的小伙子从一处高耸的礁石上跳过来,如履平地,又几步蹿到卡线的石缝旁,将鱼钩从海水里提了起来。我伸长脖子一看,一下子笑起来,原来是条一拃长的小黄鱼。
小虽小,却是这次海钓的唯一收获,大家如获至宝地围着它。我蹲下来捧起这条小鱼,一只细而尖利的圆钩戳在它的腮里,我小心地给它取下,鱼儿突然咕咕地叫起来。
咕,咕,我从未如此亲近地听见一条鱼儿的鸣叫,它小小的身体就在我的掌心里,鱼身好几处鳞片都掉了,露出白嫩的肚皮,它扭动着,拼命地张着嘴,像是使出了最大的气力:咕——咕!
就跟先前,我们迎着海风的呼喊一样,也是使出了全身气力。
我来不及猜想它是怎么游荡着来到这片海水里的,一定是闻到了鱼饵的气味,它那么小,但即使长大了,又有几个能抵挡得住诱惑呢?当它将那美味一口吞下的时候,异样的刺痛一定让它立即魂飞魄散。
它哀叫着,我说,放了它,放了它。
有人说,放了它也会死的。
那更要放了它。
我用力将小鱼儿抛向海水,它落在水面上,果然飘浮着一动也不动。正在叹息之时,可就在几秒钟后,水面上的小鱼儿却转动起来,仰着的身子一扭翻将过去,瞬间就灵活了,它在海面上打了个转身,朝海滩回眸一看,然后尾巴一摆,嗖地钻入了海水。
再也看不见了。
我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欣喜。
在宁波象山的海边,在一个海钓的日子,我认识了一条鱼。它回首相望翩然而去的身影活灵活现,我时常回想起它摇动尾巴的情形,希望它能长大,游向更深的海洋。
人在喧闹的都市里,不停地忙活着,藏在心底的许多愿望像埋在石头里的草芽,拱动着却出不来。
我原在京城的居所楼下,是露天公园,白天有人行走嘻戏,晚上则有更多的人载歌载舞,耳边仿佛有一部城市交响乐在昼夜不停地奏响,车流声和再远些的轻轨列车的轰鸣组成低声部,突然作响的工地电锤声和开掘机咣当的剧响则是打击乐。狂欢的城市气息像是吃不完的生日蛋糕,只有最初感觉有好味道,时间一长就变了味。
来到大海边,会发现矗立的楼群不再显得高傲,海鸥掠过高楼亲近水面的倒影,沙滩尽头的青草自由生长,一派率真的模样,绿色的茎叶竟伸到了灰色的公路上,间或开着色彩绚丽的小花,一路装点了去。
夜里一片寂静,大海洗过的金沙滩安然入眠,那种豁亮透彻的静,但到了半夜,轻轻地有了声响,仿佛小溪水从乱石中淌过,秀气得唯恐吵了沉思的绿树,漫延至岸边,抚摸着小草,小草随之点头不止,染得一片碧绿。
我在梦中恍惚闻到这小溪的味道,清凉如绸,含着青草和泥土的鲜腥。然而,后来的声响却比溪水的流淌越加细碎,温柔中带着一股执拗,切切嘈嘈,齐心协力,毫不间断,有些不管不顾。
不禁从梦中醒来,看窗前的一地月白却是湿漉漉的,树梢上滚落下一串串水珠,原来是下雨了。
在这大海边,一时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先前梦中的小溪却是我三峡的小溪,在那遥远的千里之外,这里却只有海,敞着胸怀,将雨抱了去。
二日坐在海边,雨后的滩头草长蝶飞,低头见脚边一群小黑蚁忙碌着生计,跌跌撞撞的,扛的扛搬的搬,拥挤着在洞口进进出出。看它们,就像在看一部大制作的电影,人跟蚂蚁相比,或许就是至高无上的天神,但其实与蚁的处境有许多相仿,只是常常对自己的卑微可笑不觉醒而已。
如果将城市比作一个女子的话,厦门的眉眼是清丽精致的,但跟同样精致的上海区别在于,有更多的书卷气,还有几分海天一色的自然率真。上海的精致则多些装饰,那种味道掺合着香水,坐在那里的话,纤纤手指间会夹一根细长的香烟,即使微笑,也是含而不露的。厦门却是不笑就静静的,笑起来时会很爽朗,眉眼全展开来,跟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样,脆脆的。
第一次去厦门是从色彩浓烈的武夷山下来,突然看到一片海涛,纯洁的蓝,没有一丝杂色,只有当船儿驶过时,才会勾勒出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像是精绣的蕾丝。
厦门是敞开的花园,连接着内陆与大海。
多年来,好些城市在改造中迷失了自己,除了姓名,仿佛都穿了西装,同样的打扮——街道楼房、绿化带、路灯,甚至门店的招牌,以及店里的货物,让人辨识不清是在北方还是南方。厦门终归不同。宽大的骑楼,遮风避雨的长檐,特别具有人情味。可以想像在南海狂风骤雨来临之时,行人一头钻在骑楼下,便得以安宁,是何等陶然。古老的廊檐下的招牌,大多是平民百姓过日子的买卖,胡老四素饼,金门三宝(菜刀、白酒和糖),还有卖小菜的,虽然已是夜晚,但摆放得仍是齐整,一副耐心待客的架势。
往远处看去,夜晚的厦门珠圆玉润,波光粼粼的海水好似一面宝镜,映照着来往美人,清代的胡里山炮台已然是仙山一座。虽然有新型的开发区,城中村“金包银”,风光依然的集美,但厦门还是厦门。在这座城市里,不会担心陷入摩天大楼的峡谷,抬头只是一线天;也不会忧虑工业化的油墨污染环抱的海水,厦门人不惜成本完成了淘洗海水的伟业,新一轮的跨越式开发中,将生态保护放在了首位。守护历史和大自然,是厦门人的初心。
曾经污水沉积的低洼地成为美妙的湿地公园,鲜红头冠的黑天鹅在浅浅的池塘里漫游;从前满是沙砾泥土的河岸,栽种了绿草鲜花;破烂的鸡栏鸭舍化作了精巧的亭台楼阁。为了一座石桥、两棵榕树、几只白鹭,人们宁可一次次绕道而行,让路于斯。
厦门人说,因为一棵榕树会引来上千只鸟儿的栖息,一座古老的小桥留有无数悲欢的足迹。
坐船到鼓浪屿,却迈不开脚步,那岛洗去铅华般的恬静,让我们这些粗糙的外乡人只想换了一双软底鞋,生怕敲响了漫延而上的石街。走进一座座藏有风琴、钢琴、木刻的馆邸,无论外面的阳光和心情多么燥热,一进去立刻不由得屏声静气,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厚重而又舒软的海绵,将红尘的浮躁和喧嚣都吸了去。
小岛上,既有享誉海外的豪杰精英,也有打鱼捞虾的平头百姓,他们相濡以沫,共度晨昏。写完《致橡树》的舒婷会挽篮出门,去小街上买得一尾鲜鱼或是嫩生生的菜蔬,为丈夫和儿子烧出好味道。在她走过的小街旁,两三人正相对酌酒,舒婷从他们的桌上抓起一块点心,递与我尝,说是厦门特产。我惊问这时才抬头一瞥的喝酒之人,人家淡笑着说,不妨事的,虽然她与我们并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