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芸编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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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周实丹和《白门悲秋集》

七十年前,南社印行过一本《白门悲秋集》,是南社诗人周实丹等人的诗作,抒发了当时江苏一部分知识分子反对满清腐败的爱国热忱,堪称一时的革命文献。

周实丹,生于一八八五年,淮南山阳人,名桂生,字号甚多,如和劲、无尽、剑灵、蔚丹、山阳酒徒等都是。他和南社诗人周人菊、张雪抱有“淮上三杰”之称。实丹少有大志,肄业两江师范,便移家金陵。一九一〇年秋,一辈南社社友和志同道合者同游金陵,实丹招饮于三牌楼某酒肆;又作向导,游莫愁湖,登北极阁,访鸡鸣寺,拜方正祠,陟清凉山,勾留数日,赋诗尽兴。这一行人,更流连于明孝陵,借怀古以寓其民族思想。有的购孝陵瓦为藏品,有的还把孝陵瓦琢为日月重光砚。他们写下了很多诗篇,凭吊古今,百端交集。事后,实丹汇录成册,题名《白门悲秋集》。时隔一年,武昌起义,金陵犹未响应。实丹全家返淮,在故乡力伸大义,以革命为己任,与阮梦桃(一八八八—一九一一年。名书麒,柳亚子有《阮梦桃烈士传》,表彰其生平事迹。)被邑人推举为正副巡逻部长,登台宣誓,振奋乡人。山阳县令姚荣泽首鼠两端,态度不明,实丹和梦桃同往诘责。是年九月二十七日,荣泽密率爪牙,秘密杀害了他们。实丹有一首感怀,竟成了诗谶。句云:“伤心乱世头颅贱,黄祖能枭祢正平。”实丹为革命而牺牲,碧血长留,允推烈士。柳亚子有诗哭之:“龙性堪怜未易驯,淮南秋老桂先焚。三年讵忍埋苌叔,一语无端死伯仁。嚼血梦中犹骂贼,行吟江上苦思君。新亭风景今非故,遗恨悬知目尚。”

我得到一册《白门悲秋集》,是有光纸铅字排印本。封面上有周实丹的亲笔签名,可知是实丹当时赠送友人的。我喜搜罗南社文献,将它珍藏起来,既而又获得实丹致高吹万的手札,内容谈及该书付印经过。我更把这手札粘存在该集中,重加装订,保留在纸帐铜瓶室中。

黄炎培的著作

黄炎培,上海川沙县人。初名楚南,后名炎培,字韧之,后字任之,笔名抱一。生于一八七九年,那时尚在前清光绪年间,科举还没有废止,他早岁应试中了秀才,但他的思想比较解放,学了些日文,和同学邵仲辉(即邵力子)、张伯初三人合译《支那四千年开化史》。出版时署着“支那少年”,这是他初期的译述生活。是年壬寅(一九〇二年),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他和张心九、顾翔永、张伯初同入秋闱,在秦淮画舫中,有四人合庆百龄之举,他二十五岁,翔永和他同年,心九二十六岁,伯初二十四岁,合之恰成百数,引为少年乐事。既而他报捷,余皆落第。时清廷已下诏各直省府厅州县,把书院改为学堂。他得讯非常兴奋,便和伯初等呈请当局改观澜书院为川沙小学堂,但厅丞陈家熊瞧不起青年,不予批准。他们哪肯罢休,拟越呈江督张之洞,可是窘于川资,再三筹措,乘小轮船的下等舱赴南京下关。那时天寒地冻,风雪交加,暂在小客栈中蜷宿一宵,明晨写一纸呈词,奈墨冻手僵,不能缮写,只好花钱请衙门旁专写文件的代为一缮,向督署投文,岂知侯门如海,气势凌人,那号房忙于接待来往官员,拒绝收受呈件,炎培不得已,花了钱,呈件才得投入。这事给陈家熊知道了,恐江督阅禀,将斥其违旨,才准许把书院改办小学,以开风气之先。迄今该地老于教育者,犹津津乐道其事。

川沙属南汇管辖,那南汇大狱事,便由于办学而起。原因是炎培等人的新思想新学识,不容于官僚地痞,被指为诬辱皇太后及皇上的革命党,执系狱中,险丧生命(我曾著《南汇之狱前前后后》一文,记述较为详备)。

旧社会妇女死了丈夫,以再嫁为不贞,认为是可耻的事。炎培却大不以为然,写了篇文章竭力反对,有云,“从前视妇女为一姓一家之物,故夫死不嫁,谓之贞节,反是谓之不贞节。今以国家为单位,凡为国家鞠躬尽瘁,才是贞节,为汉奸,才是不贞不节,如女子以不再嫁为高,何以男子大都再娶,乃至同时以一男而娶数女,世间不公不平有甚于此者乎!范文正母再嫁,曾何损于文正之尊荣,更何损于范太夫人之尊荣,乡曲悠悠之口,何足为准。我辈正须以合理之行为,为全社会示范,所有风俗习惯不合理处,须自我辈矫正之。”这在当时,却是惊世骇俗之谈。

炎培在旧政权下,做过教育司长、教育会长、教育厅长。民国十年,被任命教育总长,未就,和江恒源等组织中华职业教育社。总之,他一生瘁力于教育工作,但处处掣肘,不能遂其计划,引为憾事。直至解放,十余年来,为党为国家作出了很大贡献,可谓始终不渝。生平著作很多,如《考察教育日记》、《新大陆之教育》、《东南洋之新教育》、《中国商战失败史》、《广州市》、《朝鲜》,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二八”之役,版尽毁于兵燹中。此后有《最近之五十年》、《断肠集》、《蜀道》、《空江集》等行世。偶亦作诗,如:“迟迟雪柳归何处,莽莽江山着此身。”又“舍生天地扶元气,落笔烟云抉化工”等句,均为友朋所传诵。晚年衰颓多病,小溲失禁,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逝世,年八十八岁。

丁福保的三种诂林

世称梁溪二丁,长者丁云轩,字宝书,又号幻道人,是一位画家,花卉翎毛,有陈白阳遗意。次者丁福保,字仲祜,号梅轩,又署畴隐居士,在学术上成就更大。奈早年即患肺病,当时人寿保险公司不肯给他保寿险,常州蒋维乔也同样体衰,但两人都能锻炼体格,因而愈老愈健。蒋氏提倡“因是小静坐法”。丁氏主张素食,呼吸新鲜空气。他认为肉食,血管易于硬化,无异慢性中毒。平日不论饭和粥,都喜欢佐以奶油,谓:“奶油营养价值最高,多进奶油,不仅富于滋养,且有润肤作用。那些摩登女子,涂脂抹粉,以美容颜,实则不是根本办法,最好多进奶油,自能保住青春,容光焕发,比任何化妆品都好。”他又劝人多啖香蕉,说是“可以帮助消化,小溲解除秽气。”他每晚睡眠,虽隆冬天气,亦开启窗牖。日间,人们围炉取暖,他却独自到庭院中乘风凉,加之每天洗冷水澡,因而从未伤风感冒过。丁、蒋两人见面总是各夸自己的养生之道,后来索性赌起东道:“谁先死,就是谁失败。”结果,丁氏寿命未满八十,而蒋氏活到八十以上,蒋胜丁负了。

丁氏就读于江阴南菁书院,书院藏书之富,是名闻遐迩的。他看到牙签玉轴,充栋汗牛,兀是艳羡不置,于是暗地里把书目抄下来,自誓将来亦必备有这许多图籍,坐拥百城,才得偿愿。后来丁氏藏书,数量竟超过书院,并更多珍本,和名人手批本及外间不经见的孤本,真可谓有志者事竟成。当时朱古微、李审言等一班耆宿,往往向他借书。他借出时,总提出一个要求,就是阅览过了,请在书本上写些眉批,且钤印记,于是更扩大了名人手批本的数量。记得他一度藏过很珍贵的唐代鱼玄机女诗人诗集的初刻本,历代名人亲笔题跋殆遍。这是袁寒云的家藏,寒云以二千金质押给丁氏的,押期将满,给傅沅叔知道了,便由傅代寒云赎去,书归傅氏所有了。至于丁氏怎能获得这许多的善本,那是有原因的。他和书贩很熟稔,时常借钱给书贩到各地收书,收了来,他就有优先权挑选一下,去芜存菁,许多不易得的珍本,都在他的书斋“诂林精舍”中了。

他是参酌西法的中医,写了许多医学书,由他自己开办的医学书局出版。他又编辑了《清诗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汉魏六朝名家集)、《古泉大辞典》、《佛学大辞典》等书。卷帙更为浩繁的巨著,有《说文诂林》、《方言诂林》、《群雅诂林》,嘉惠士林,厥功非浅。他一个人做这些工作,当然来不及,就延聘若干位助手,一方面备了很多有关的书,由他指导,加以剪贴,那剪用的书本,就耗掉一万多元的代价,也可想见他所编的广泛了。《说文》、《方言》两诂林刊印成本,实在太大了,那《群雅诂林》的稿本,就让给开明书局,可是开明一计算,工料也感困难,搁置了若干年,开明停业,那稿本不知怎样处理了。

抗日战争胜利,他把房屋田地,悉数散给亲友及佛教组织。部分珍本书籍,又自周代迄清代的古泉三全套,捐给上海市博物馆。各学校图书馆,以及至交朋好,需要书本,他毫不吝惜的赠送。解放后,又把他曾花重资购自常熟“铁琴铜剑楼”的宋元孤本十余种,捐给北京图书馆,请同邑侯晔华绘“捐书图”,他自己撰记。

他头脑很灵敏,很会出主意。他闸北有屋,亲戚居住着,一九二七年,北伐胜利,各处拓宽马路,丁氏屋墙,也在拆毁之内,亲戚获得消息,非常着急,商诸丁氏。他灵机一动,就请亲戚回去,不要声张,立雇泥水匠粉饰墙壁,大书“总理遗嘱”,这样一来,屋墙非但不拆,不到三天,区国民党党部反送来奖状一纸。

他早期悬壶在上海南京路泥城桥西首,后来移至梅白克路。就诊的病人很多,他雇一童子坐在门外,看到病人步行来的,诊费只须铜元一枚,如果说明境况艰苦,医药费全免。坐人力车来者,诊费四个铜元。乘汽车来者,那就按照诊例每次一元。对病人必亲自敬茶,诊后送出大门,习以为常。

他在当时,声誉很盛,匪徒觊觎,写一恐吓信给他,他置诸不理。一方面他杜门不出,居大通路瑞德里,大门外再加铁栏,非熟人不放进去。一方面,因他和各报馆记者都很熟悉,便由记者在报上发表丁氏做投机生意破产新闻。他又故意把医学书局出盘,并抬高盘值,当然不会有人接受,书局还是他的,只不过放一烟幕弹而已,这样果然有效,匪徒不再来纠缠了。

星一粥会,也是他举办的。就是每逢星期一的晚上,在他家里吃粥聊天,备数色素菜,盛以小碟,以俭省为原则,风雨无阻,维持了十余年之久,参加的,大都一班耆旧知名之士,我也偶然厕列其间。最后一次,在香雪园举行,这次到的人特别多,此后以供应有困难,就寂然告终。

丁氏哲嗣丁惠康,为医学博士,和我也相熟,十年动乱,被抄家,所有丁氏遗著,荡然无存,我检得若干种赠给他,他很高兴,未几,忽然病死,年七十有四。我尚留有丁氏《畴隐居士传》,后附丁氏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