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芸编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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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民国以来几种笔记(1)

我喜阅小说,更喜阅各种笔记。笔记充溢着史料,有参考价值,胜于虚构和夸张的小说。曩时坊间,曾汇刊了大宗笔记,如《说库》、《笔记小说大观》等,数量是很可观的。但所收截止于清代末季,民国的付诸阙如。实则民国以来,也有很多值得汇集的作品,不容一笔抹煞。

《康居笔记汇函》,杭县徐珂著,珂字仲可,南社诗人,生平著述等身,《清稗类钞》即出其手,凡四十六卷。这《康居笔记汇函》,是他晚年卜居沪西康家桥所作,由他的哲嗣新六为之编纂。有一跋语,略云:“先君晚年,勤于著述,尝以平日之见闻,大之典章文物,小之闾巷琐闻,凡是足记者,辄笔之于书。心怵于政治风俗之变,靡所底止,乃以婉言刺讽之,刺讽之不足,则发为愤世嫉俗之言,先君盖古之伤心人也。”且印这书,在民国二十七年,既成,交装订所,而“一?二八”之乱,装订所在闸北,毁于炮火,印成之书,俱成灰烬,幸有副本,重为排印,仲可早卒,没有看到这书了。这书共收十一种,如《范园客话》、《呻余放言》、《松荫暇笔》、《仲可笔记》、《天苏阁笔谈》、《云尔编》、《闻见日钞》、《梦湘呓语》、《知足语》、《雪窗闲笔》,铅印,线装两厚册。仲可居住上海日多,颇多上海掌故。当时投赠亲友,所印不多,今已不易寓目了。

《人物风俗制度丛谈》,是和《一士谈荟》、《一士类稿》同时刊印,徐一士的两种,已付重印,《人物风俗制度丛谈》却早绝版,没人提到。这书是瞿兑之的得意之作,他早有《中国社会史料丛钞》,和这书虽有近似处,而实不相袭,但他又有《庐所闻录》,载《东方杂志》,其中约有四分之一采入《丛谈》,所记以近代为主,更足以考见时代升降,文化递嬗之迹。内容如《哥老会》、《清后宫之制》、《广州名园》、《昭仁殿藏书》、《奇嗜》、《孙春阳与戴春林》、《澄心堂纸》、《女道士王韵香》、《长洲彭氏》、《法琅匠》等,有类邓之诚的《古董琐记》,但《琐记》大都述而不作,此则有述有作,较胜一筹。

《太一丛话》,醴陵宁调元著。字仙霞,号太一。因反对军阀,被害于武昌抱冰堂,柳亚子为撰《宁烈士太一传》。邃于国学,所纪大都为明末遗民之气节及艺文掌故,如黄道周绝粒四十日,小东林吴次尾临死不屈,陈子壮著《云淙集》,陈邦彦不受招降,人比枇杷晚翠之陈子龙,几社的夏允彝和徐彝公,弟兄同缢之黄淳耀、黄渊耀,长兴伯吴日生,就义庐墟之杨维斗,自撰墓志之黄九烟,高蹈远引之徐俟斋。其他如文震孟、邝湛若、姜埰、金俊明、屈大均、傅青主、方密之、申涵光等,不下二百人,足补晚明史之不足。且多涉及诗篇,又可作诗话读。共五卷,为《太一遗书》之第十种。曾用铅字排印,作非卖品。

《画梅赘语》,南社诗人胡蕴著。蕴字介生,号石予,我师事之。他喜画梅花,具高逸之致。以画梅三十年,其中颇多雅闻趣事,我怂恿他老人家,记些出来,我随时录存,凡数十则,未刊。涉及人物,如管快翁、高天梅、高吹万、金松岑、胡寄尘、姜可生、袁叔畲、张顽鸥、杨雪庐、张景云、金心兰、吴观岱、孙伯亮、蒋吟秋、陈子清、余天遂、钱名山、俞金门、程仰苏、傅屯艮、柳亚子、钱剑秋、陈迦庵、叶绍钧、顾颉刚等,均一时名流,且笔墨清逸古茂,耐人玩索。

《寄庵随笔》,是汪东的著述。汪东原名东宝,字旭初,别署寄庵,江苏吴县人。他是章太炎的大弟子,但太炎治朴学,他却治词章,曩主《大共和日报》笔政,历任各大学文学教授。抗战时赴渝,胜利东归,撰《寄庵随笔》,连载《新闻报》的副刊《新园林》,凡年余始毕,和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为副刊的两大力作。《随笔》风华典雅,允称隽品,当时深得读者赞许。内容具掌故史料,如《许寿裳电筒致难》、《马相伯谈谑生风》、《弘一大师之绮语》、《乔大壮悲愤遗书》、《章太炎讲庄子》、《张溥泉称三将军》、《印光座前虎受戒》、《胡朴安努力做人》、《叶楚伧之健忘》、《金松岑有侠气》等,这是谈人物的。又《红薇老人百花图》、《梅景书屋传韵事》、《管赵风浪见丹青》、《吴仲圭墨竹长卷》等,这是谈绘画的。又《清游香雪海》、《名园深处贮名葩》、《园中之隽》、《明孝陵之梅》、《吴中园林琐记》、《听笛题词忆旧游》、《作曲秦淮画舫中》、《山似英雄水美人》等,这是谈游览胜迹的。又《梨园忆旧录》、《民报之全盛时代》、《寒鸦点点归杨柳》、《生死肉骨有神医》、《佣书谁复识英雄》、《绿窗人静绣梅花》、《南明史稿待杀青》、《博具杂谈》、《啖桃爽约》、《清史不足信》、《蜀中名多隽味》等,五花八门,不胜枚举。我也是爱读该《随笔》者之一,深惜没有汇印成书。在排日刊载时,我剪报存之,奈以事冗多忙,往往遗漏,粘之于册的,只什之三四,事后欲补无从。若干年前,偶于邻翁韩非木处,发现他也剪存一部分,自首则至六十则止,后半亦付阙如,就把我所遗漏的借抄一过。后又知陆丹林别有剪贴本,复商借补抄,但丹林剪贴时,每则小标题被截去,因失顺序,我便随意加题,且为排列先后,和原稿稍有出入,势所难免。至于手民之误,可改者改之,有怀疑的姑存之,不敢妄事变动,致失其真。我又附录和《随笔》有关的,如野民的《汪衮甫之遗文》、范烟桥的《叔接嫂》、吴双人的《狮林石》及我的《狮林易主》四文。

《鞠部丛谈》,是一部罗瘿公的遗著、李释堪校补的戏剧掌故书。瘿公的辞华藻采,名重一时,释堪的《苏堂诗拾》,也是脍炙人口的。这书内容很丰赡,如那琴轩相国力捧谭叫天,梅兰芳初露头角,陈德霖为青衫泰斗,余三胜、余紫云、余叔岩为三代名伶,杨小楼供奉内廷,秦雅芬为张尚书荫桓所奇赏,王惠芳贫而豪侈,樊增祥为贾璧云作贾郎曲,时慧宝台上作擘窠大书,贯大元倒嗓,刘鸿升建宅护国寺街,九阵风以讼事入狱,侯俊山排斥梆子,芙蓉草久客南通,程继仙能戏极多,何桂九兼擅昆乱,名黑头金秀山,丑角刘赶三,绝代丽人七盏灯,载涛演金钱豹,江春霖眷孟小如,王凤卿珍藏翁方刚书,奇侠魏匏公,宁寿宫跳灵官,鞠榜状元朱霞芬等,其中颇多异闻佚事,足资谈助。庚寅冬,我有一小文纪这书,录之于下:“予过张聊止之养拙轩,见其藏有《鞠部丛谈》之朱印本,版式宽大,绸面线装,非常古雅,丙寅春间付雕,上加樊山眉批,印数极少,无非投赠戚友,为非卖品,现已绝版,即斥资付印之李释堪无边华庵中,亦无复有存,则其珍稀可知。予乃向聊止商借,乘寒假之暇,录成副本。聊止见告,是书原稿在彼家,后被梅兰芳索去,释堪与梅夺,结果不知属谁,今更不知尚存与否矣。”我复觅得孙师郑、廉南湖、瞿悦园三人题《鞠部丛谈》诗,录诸副本后,为原书所未有。

《夫须阁随笔》,慈溪冯君木著。君木名,与吴昌硕、况蕙风、朱古微、程颂万交谊甚厚,著有《回风堂诗文词》若干卷,《夫须阁随笔》为其杂著之一。谓关壮缪之刚愎自矜,以短取败,不足祀供。对于近代之端方目不识丁,张佩纶以空城计御法军,张之洞好色,毁之太甚,不足凭信。又谓:明代马士英为小人中之君子,久历戎行,才略恢廓,大都属于翻案性质。又涉及张江陵、李卓吾、史可法、孙中容、吴挚甫等事。君木卒于一九三一年,门生故旧,辑哀挽之作,刊《悲回风》一书。

《抒怀斋赘谈》,杨南邨著。南邨,湘南人,善撰小说,著有《孤鸳语》、《孽海双鹣记》等,刊印行世。他工诗文,参加高吹万主持之国学商兑会。《赘谈》所述,什九纪其家乡事,原来他的家园有十余亩,在去邑城数里之南庄,长松数百株,柑梨等果树,蓊蔚成林,禽鸟繁多,幽簧杂奏,因此所纪无非田园乐趣,而笔墨雅逸,尤足称之。又《呵冻小记》,和《赘谈》相辅佐。其中颇有隽永耐人寻味处,节录一则,以见一斑。如云:“农事隙,故晨起颇晏。比十时矣,主人乃起,揭帐而视,窗纸皑然,呼童问曰:‘夜来雨雪乎?’曰:‘雨雪矣且甚大,深深没马蹄,今尚未止也。’于是披裘坐于炕房,房中有地炉一,作正方形,沿周可坐客五六,烧朽木之干,蟠根槎丫,如牛首、如龙、如蟛蜞,撑炉几满,火光熊熊,气候温煦似三月。即检蒲团,坐于烬隅,自窗远窥,琼林玉宇,世界清凉,心目为之爽然。下瞰全村,银海茫然,烟火都消,四山亦静穆如梦去。乃置小瓦壶,盛村酿,煨诸火,次佐以时蔬,蔬亦就炉中烹之,瓶笙如悠然天籁,右箸左杯,自斟自酌,徐徐作桑麻话,而微风偶过,冻叶然如鸣玉佩,六出花片,时自窗檐入,拂帏积袂,状至可乐。”南邨别有《寻花日记》,谈名葩异草,更为我所喜读。

《无所不谈》,湘乡张冥飞著。冥飞名焘,字季鸿,南社诗人,著有说部《十五度中秋》。他的一位女戚,是我的弟子,承他老人家一度见访,畅谈半日,此后抗战军兴,他客死他乡。《无所不谈》确乎涉及甚广,谈联语、谈虎、谈温州江心寺、谈围棋,极推崇范西屏的《桃花泉弈谱》,谓:“钩深测远,论局势者,莫能外也。”并论及日本人之九段,可见他是精于此道的了。人以名士为荣称,他却不喜人们以名士称彼。他说:“古今贪鄙无耻之徒,多属于一时知名之士,如扬雄、刘歆、谯周、魏收、褚渊、石崇、冯道、陶谷,皆名士也,或为篡贼之走狗,或为太湖之大盗,或为贰臣,或为秽吏,品格之下,莫此为甚。”

《变色谈》,谚有“谈虎色变”之说,这是谈虎的专篇,向恺然著。向别署平江不肖生,为已往武侠小说的权威。那《江湖奇侠传》,尤风行一时,最近重印他的《近代侠义英雄传》,易名为《霍元甲大刀王五侠义英雄传》,无非趋时而已。向于小说外,间亦作笔记,有《猎人日记》、《变色谈》,这是他的笔记代表作。《变色谈》有争虎、闭虎、驱虎、死虎诸名目,均系实录,盖闻诸猎人拳师所谈者,非虚构乌有所可比侔。

《装愁庵随笔》,李怀霜著,李名葭荣,广东信宜人。辛亥革命,和柳亚子同主《天铎报》笔政,著有《斐然庵集》、《不知老斋诗集》。籍隶南社。《随笔》载于《民权素》月刊,没有单行本,内容有异人同名、公牍文字、文人好古、目盲重明、咸丰戊午顺天乡试科场舞弊案、粤中麻疯疾、明季客魏之祸、叶名琛迷信扶鸾、岑西林与周善培、和珅当国、冯子材暮气至深,洪秀全犹子洪泉福、身佩天王所赐金质徽章等,笔墨亦雅洁。

《曼陀罗轩闲话》,张海沤作。张,安徽太湖人,足迹遍大江南北,所纪均其经历事,尤以乘俄国火车赴满洲里,乱山合沓,孤月流辉,忽见山市,海有海市,人或见之,不知山有山市,亦属幻境,此文述山市甚详,谓:“俄顷大雷雨,雹块击窗,一小时许,天复晴,月色澄澈,万象皆空。”又嫩江江边,产江石,坚结细腻,光丽莹润,红绿两色为多,红者仿佛玛瑙,绿者苍翠沉碧,中含苔藻松柏之形,这就可与此间雨花石相媲美。又于岫岩州山中,见所产石棉,织成一带,污则以火烧之,遂如新,可知古云所谓火浣布,即属此类。又哈士蟆,生于太子湖畔。锦州的卤虾油、小黄瓜,俱有佳味。其他如苗沛霖、赵舒翘、盛海帆、穆彰阿等故事。又谈王石谷、王椒畦、蓝田叔及俄国画家可洛巴夫画,品评中肯,那么海沤也是一位欣赏家了。他的小说,刊行单行本的,有《姊妹花骨》、《珠树重行录》。

《蜷庐随笔》,王伯恭著。王为皖中耆宿,原名锡鬯,亦字伯弓,后名仪郑,号公之侨,宣统初,因避溥仪名,废之不用。是书不分卷,为线装铅字排印本,共七十二页。只标“无冰阁”三字,没有出版处及定价,可见当时为赠送品,印数寥寥,那就弥可珍贵了。首冠《王伯恭先生传略》,出于阚铎手笔。从《传略》中,得知伯恭幼受何子贞激赏。光绪壬午,李鸿章奏派之与马相伯赴朝鲜,应其国王之聘,参议军国事务。时吴武壮驻军汉城,袁世凯领庆军营务处,张季直、范肯堂、周彦升、朱曼君,均在吴幕,伯恭颉颃其间,一时称盛。由此又可知彼之纪述,什九亲见亲闻,较为翔实了。开卷即为《光绪甲申朝鲜政变始末》、《吴武壮》、《袁项城》、《李文忠》数则,都是第一手资料。他于丙戌谒潘祖荫于京邸,祖荫诧为“今日得见魏晋间人”,且许为“今之王景略”,他刻有朱文小印“今略”,可见其知遇之深,因此,又有《潘文勤师》一则。他又师事翁松禅,有《翁文恭师》一则。复有《潘翁两尚书》,尤为赡备。月旦人物,有《马眉叔》、《戴文节》、《张小浦》、《王壬秋》、《刘棣仙》、《姚石泉》、《何廉昉》、《李莼客》、《易实甫》、《顾印伯》、《文廷式》、《李梅庵》、《秦澹如》、《朱曼君》、《张文襄》、《徐菊人》、《康有为》、《裴伯谦》、《赵声伯》、《李文石》、《八指头陀》等数十篇。谈书法的,有《论书法》、《六朝书法》、《西楼帖》、《唐人双钩》、《作字用紫毫》。关于中日文化,有《宫岛大八中岛裁之》。清宗室方面,有《载泽》、《载涛》、《载洵》。其他如《科举丛话》、《秦淮风物》、《烂柯山》、《淡巴菰》。又《胡宝玉校书》,那是“四大金刚”之一,张艳帜名震北里者。又《清季两义伶》,一为路三宝收杨豫甫遗体,一为张樵野尚书,获罪被谴,秦稚芬送至正定府,为梨园掌故。又《袁克文》一则,记克文演醉酒一出,“饰杨贵妃,珠冠宫装,天然流媚,直忘其身为男子者”。又清末民初市上流行当十铜元,即袁氏八十三天皇帝,也制洪宪纪念铜元,我藏有一枚,亦属稀币之一。《随笔》有一则,记当十铜元之创始,谓“福州陈石遗孝廉衍,诗才清俊,庚寅之秋,与余同在上海制造局,后又与余同在张文襄(之洞)幕府,时正苦库储匮乏,石遗建议改铸当十铜元,谓二钱之本,可得八钱之利。余谓此病民之策,何异饮鸩救渴,决不可为,君他日亦必自受其害,石遗摇首不答,文襄欣然从之,未几,各省纷纷效尤,民生自此益蹙”。